何处问长安:王臣蹇蹇(188)
安溥早知朱瀚是薛青玄的爪牙,心中鄙夷更甚,冷笑道,“既是随王伴驾,今日王驾安在?”
“陛下出奔罹难,南京几近失陷,岂是我一人之过?百万官兵,不能拒河而守,满堂朱紫,无人可支一计,及至祸到临头,君父舍众人而西狩,重臣弃下民而仓逃,安侍郎供事南京,如今在杭责我,是百步而后止耶,或五十步而后止耶? ”
“兵部负调兵遣将之责,镇江任保境守土之事,江北沦丧,京城倾危,非尔等之过欤?”
“尔等东林最会颠倒黑白、信口雌黄!前线粮饷告急,尔等不以为意,反而弹劾将官作战不力,力请朝廷缉拿。如此做派,将士岂能效死?”
“我等所劾之人,皆贪贿者、叛降者、溃逃者……”
“好了好了,都不要吵了,”林又池看他们开始翻旧账,连忙劝住,“诸位都是忠臣。从今往后,当同心协力,共扶我大宣江山才是。”
安溥和朱瀚止言,心有不甘地向又池一揖,又朝对方拱了拱手。
书房四壁间还回荡着嗡嗡的争执声,吵得林又池头脑发胀。他抬眼看向薛青玄,见他无所表示,硬着头皮转移话题,“安先生,这份《进取九策》见解颇深,小王才疏学浅,多有不明之处。不知先生可否为小王解答一二?”
“老臣遵命,”安溥持笏而拜,看向林又池的眼神充满坚毅,“回殿下,《进取九策》关涉民政、理财、用兵诸事,然论其要者,则不过四项——用贤才、收人心、破故套、行王道而已……”
“嗯,嗯,”林又池无所用心地点着头,“和气致祥,家不和事不成,《进取九策》所言,先生与薛元辅思量。”
安溥见林又池无所洞见,只会一味地和稀泥,不由气闷于胸,冷声道,“事有商量不得者,如苍素迥不相入。如今日在两浙,当用两浙人望所归。两浙贤才,首推江永,如何坚不传召?”
林又池为难地看了眼薛青玄,弱声道,“却怕江永又来分别门户。”
“只为门户两字,破我乾坤,殿下又听了何人邪说?”安溥的声音愈发激切,“江永如今手握重兵、总督京畿及西南诸军事。莫说来日殿下要继承大业、克复中原,便是今日要立足两浙、收拢人心,无他便都是寸步难行!”
林又池低下头,没有说话。他的心中卷起悔恨的苦海,几乎要从眼眶中涌出了。当初就该听母妃的话,远远地躲开这个苦差事。看这些大臣争得面红耳赤、斯文扫地,哪里是为了国家好,分明是要把我架在火上烤,割我的筋肉,食我的脏腑!
他难过地发起抖来,别人也得陪他沉默。过了半晌,薛青玄轻描淡写地说道,“召用江永之事,日后再议。”
“日后,我们还有几个日后?难道京城、四川、湖广的亲王还少吗?”安溥怒道,“薛元辅,您不愿与江永二虎同山,便要逼他另立山头,再与我们同室操戈吗?”
“若江永有心效忠,早该亲自、最不济也是遣使朝见殿下,而非需殿下传信召他入杭。”
“荒谬至极!江永在朝,我等在野,彼着先鞭,我落人后。非他求我,是我求他!”
……
激烈的争吵声再次扑向林又池,敲击着他的头壳,撕扯着他的心神,他几乎要崩溃了。“尔等逼我,尔等逼我!”悔恨的血液流遍全身,在体内愤怒着,挣扎着,叫嚣着,“你们杀了我吧,求求你们,杀了我吧!”
“禀告殿下,操江御史、诚意伯刘孔昭求见。”
争吵声戛然而止,林又池只觉头顶一轻,当即从座位上跳了起来,“是京城来的人,快快有请!”
再没有何时比此刻更让林又池感到快慰了,这位自幼失学、全未读书的皇孙在“当政之初”便无师自通地领悟到为君的奥义,与三位堂兄一样,他一下就看透了“修身齐家”的虚伪和“仁义礼智”的无用,在背向元元万民之处拥抱强权与独专,想要倚仗它们、利用它们,汲取无限的力量与财富——而曾经随太祖征伐天下、荣华与国祚息息相关的功勋后代们,无疑是他最好的帮手。昔日与北兵相持江上,别将或败或逃,唯孔昭力战不降,不正说明了这一点吗? “拜见璐王殿下。”身披金鳞甲、头戴凤翅盔的护国英雄向林又池躬身作揖,轻鄙的目光趁机扫过半屋。临难出逃的众臣心怀愧怍,纷纷垂首不言。璐王见状,心下更加欢喜,“诚意伯不必多礼,” 他亲自下位扶起孔昭的双臂,“不知诚意伯此番来浙,所为何事?”
“回殿下,臣奉陛下之命,来杭奉迎太后娘娘还朝。”
听闻此言,众人脸色皆变。安溥眉间一舒,急切地问道,“圣体金安否?听闻近日京师大丧,不是又是哪位贵人……”
“半月前皇后不幸崩逝,陛下下诏举国致哀,”刘孔昭故作讶异,“诸位同僚身着素服乌纱,难道不是在为皇后娘娘戴孝?”
延宕半月才来奉接太后銮驾,分明是江永和刘孔昭故意算好了时间,在等待杭州误会彻底发酵的同时安排妥京城的一切。薛青玄与朱瀚硬是从刘孔昭的脸上盯出了得意的坏笑,像是被凌空抽了一个耳光,咬牙忍住屈辱的疼痛,面色愈发铁青。林又池听说皇帝未死,小小地呼出一口气,却还未等他自以为脱身苦海,苦海又推起惊恐的巨浪漫过他的头顶。在众臣沉默的对峙间,又池“哇”的大哭起来,一下跪在刘孔昭面前磕头如捣,“皇上恕罪!皇上恕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