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处问长安:王臣蹇蹇(33)
“臣是浙江绍兴府余姚县人。”
“浙东出名士,果不虚传。”
“皇上谬赞。”
“高堂俱健在否?”
“家中尚有老母,臣父江潮上疏弹劾魏阉,被其党羽迫害至死,”江永语气略有停顿,“幸仰先帝沉机独断,刈除奸逆,为先父平反昭雪。”
“忠臣孝子!忠臣孝子!”林又汲啧啧称赞,“卿有兄弟否?各司何职?”
“臣有一幼弟,今在家乡社学任蒙师。”
“教书育人,好好好——”见杜聪归来却站在门外欲言又止,林又汲不由发问,“杜聪,你有何事?”
“回陛下,薛尚书求见。”
“让他进来。”
听到宣召,薛青玄迅速正冠理衣,手捧笏板躬身登上丹墀。待趋步走入殿堂,他又跪在江永身侧,朝新君行一一拜三叩的常朝礼。
“爱卿免礼,”林又汲低垂的眸中仿若射进一束烛光,瞬间将他索然的神情点亮,“爱卿此时前来,所为何事?”
“臣方闻皇上诏赦日前寻衅滋事之人,心中感佩万分。圣上天资英纵,宽厚仁慈,实乃社稷之福,万民之福!有君如此,中原何愁不复,天下何愁不平!”
新君的声音轻快,“朕初登大宝,还需仰赖爱卿尽心辅佐,裨补缺漏。庶几蚤建肤功,告慰先帝在天之灵。”
“臣谨遵圣谕,”薛青玄又是一拜,“禀皇上,臣还有要事相告。”
“你且说来。”
“我朝以孝治天下。陛下嗣续丕基,绍登大宝,岂可令太后苦居河南?臣请从户、兵、工三部拨款二十万两白银,以作迎迓、安置太后及封赏后宫之用。”
“爱卿此言甚是。朕命你亲自督办,万不可有任何差池!”
“臣遵旨,”薛青玄偷眼觑向江永,“至于嘉兴府采选淑女一事……”
林又汲立刻会意。“江卿,你且先回去吧,”他思索片刻,又继续说道,“卿离乡十余年,定深怀莼鲈之思。朕准你三月探亲之期,待内阁议定官职,卿再回京就任,如何?”
“臣谢陛下隆恩。”得此喜讯,江永的语气不见起伏,举止亦如同往昔。他淡然叩头退出,缓缓步下丹墀。血红的火球已从屋脊跌落下来,逐渐滑向山峦背后,归鸟在红霞中化为黑色的斑点,最终青山也变成了黛色。
他走向最后的光明,身后传来君臣肆意的嬉笑。
距林又清的遗诏送到留都,不过半日有余。
乡音无改(二)
林又清的遗诏曾有千钧之重,如今卸下荷担,江永并未觉得轻松。文华殿中的一幕幕如巨石压在胸口,他感到疲乏极了。江永不知自己是如何去了太平门外,向林又清的神主进香,如何走回沈容的府邸,同舅兄和江泰简单寒暄,又是如何走进客房,倒在床上失去神志。
梦里的江永看得见死亡。那冻毙雪中、曝露荒野的白色的死亡,葬身火海、没于鲜血的红色的死亡,被黑夜、深井、野林、寒潭吞噬的黑色的死亡,消融于金屑酒中、颠蹶于琉璃瓦下的金色的死亡……死亡并非一瞬间的事情,它总得要先从一个部位死起。正如江永年少时常去拜访的一位老者,他患过几次中风,先是右手臂无法活动,再后来半边身子都动弹不得,在床上躺卧半年之后,终于被埋进黄土。江永十分确定,他也正生活在一个死去大半并行将寂灭的时代——大宣的半壁江山腐朽溃烂,各种颜色的死亡切断了脆弱的血管,无可救药的鄙陋早已从表肤渗入骨髓,首脑撕掉脉案,享受最后一刻的回光返照。
命运的海浪翻涌而来,白色的巨刃劈向脚下的浮冰,江永不能挽救,瞬间跌入熊熊火海。炽焰紧密黏附在江永的身后,顺着他的脚跟攀上胫骨、髀肉,覆满后背,流到胸口,最终将他完全吞噬。
挣扎,毫无意义的、连续不断的挣扎。在父亲坟前,长崎岸边,辽东道旁,京师城下,在南北京,生死场,寒冰山,业火宅,在白昼,黑夜,醒时,梦中。
他的骨架仍在奔跑,直到火也死了,凝为珊瑚状的玄冰。玄冰喷涌出寒气,将骨头灼烧。
“轰——”
黑沉的天幕下,闪电如一条金龙俯冲大地,震耳的奔雷衔尾而来,惊落如注的暴雨。
“大爷,您终于醒了!”
“我睡了多久?”
“整整三日了,”江泰欢喜得不知怎么好,在床前空转片刻,恍然一拍脑袋,“大爷一定饿了吧?我这就让厨房给您准备饭菜!”
“先不忙,我有事情问你,”沙哑的声音擦过干燥的喉咙,江永提不起半分力气,“康平公主殿下是否已安置妥当?”
“大爷,您已经问过一遍了,”江泰坐回床边,再一次恭敬答道,“我们于六月三日抵达淮安,淮安石巡抚得知情况后立即遣人通报留都。五日之后,监国,也就是当今圣上亲自前往码头,将公主殿下迎回内宫。”
“你做得很好,”江永松下一口气,“还有官服……”
“我已经亲自还给蒋侍郎了,大爷放心。”
“你有没有——”
“大爷,您病了三日,现在需要好好休息。有什么事情,等吃些东西后再问江泰吧, ”江泰把正欲起身的江永按回床上,丝毫不给他抗辩的机会,“大爷,您再睡一会,我去去就来。”
院中花木本扶疏,然而生灵荏弱,如何抵抗自然之力?肆虐的狂风席卷暗夜,如锋刃回旋,斫断一地枝茎。滂沱的暴雨敲击石板,如千骑奔腾,将残花败叶碾踏成泥。檐下织起细密的雨帘,将屠略者的嚣叫与苦难者的嚎哭一体阻挡在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