鳏夫十六年(122)
薛俨恨不能受这个罪的是他自己,只是求告无门。
大约人到了无可奈何的时候,总能生出几分好笑,薛俨背着手在门外长廊上踱来踱去,便在想,他能在朝堂上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又如何呢——女儿病了,他也就只能在旁边干着急。
请了相熟的宫中太医来看,也只说是着了凉,开了药又不见起色。
连病中睡觉都睡得不安稳。
一直到夜里,薛俨听白药说了小姐做噩梦的事,他却疑心并非因为她的噩梦,甚至怀疑有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左思右想没想出个所以然来。毕竟稚陵往年也是如此,时常病来如山倒,一病便是许久。
简直愁杀了他。
他瞧了眼床头摆在紫檀灯架上的夜明珠,明珠荧荧,光色柔和,照得稚陵那巴掌大的小脸苍白如纸,只眉心的红痣殷红如血。她好容易睡下,他想给女儿再掖掖被子,又生怕弄醒了她,动作轻得不能再轻。
薛俨又悄悄跟周怀淑说:“怎么定了亲,还是没有什么好转呢?”
周怀淑凝眉说:“难不成,非得到成亲才见效?……我,我还想留阿陵几年呢。”
薛俨背着手走了两三步,忽然道:“难道这亲事不好?”
私心里他是觉得不够好的,他择婿的标准里极其重要的一条,原本是要女婿最好在上京一带,这般女儿不必远嫁,若想回家,随时都能回。可这陆承望在的益州,去国三千里,……
他叹了口气,这会儿有些懊悔了。
稚陵这病抽丝一样,从十月底一病到了腊月里,也只有一点儿起色。
她每日都要问白药,有无陆承望的信件,可白药都只摇摇头,令她日复一日地担心,乃至向爹爹询问朝廷里有没有陆承望的什么消息,爹爹也说不曾有。
好端端一个大活人,为什么突然间渺无音讯了?难道,……难道他真如她梦到的那样,死在了强盗的乱箭下了!?
直到有人冒雪送来了一封信,说是益州来的信。
稚陵一面因着屋外穿来的寒气,咳嗽了好一阵子,一面忙着拆开信来。可看完这信,蓦然间脑子一嗡。
——陆承望失踪了。
信上说,那日他们回到益州的路上,抄近道经过百仞谷时,忽然遭遇强人劫道,有百十人之多,他们寡不敌众,奋战过后,将军跌下山谷,……至今不知所踪。
益州一带的地势,稚陵在书中读过。都说蜀道难,难于上青天,那里山路崎岖险峻,跌下山谷……还能生还么?……她只觉眼前一黑,直直地倒下去了。
将近年关,大雪纷飞,连瀛洲每到这个时节,似乎格外萧索。
不单是因为入眼都是素白色,也不单是因为连瀛海冰封数里,早失去了别的季节,波光荡漾的风景;草木全都零落枯败了,连鸟雀呼叫声都稀少了。
稚陵不喜欢冬日。
尤其不喜欢这个冬日。
陆承望失踪的消息终于没瞒住,让爹爹娘亲他们也知道了。至于别人知不知道,……大约也只是迟早的事。
偏偏将近除夕,薛家和陆家两家莫不都气氛低抑。
听说派人去找,可也没有找到他的尸骸——留下这么一丝不切实际的希望,吊在眼前,反倒让人更是煎熬。
这个除夕,稚陵怀着重重心思,兼又病着,过得并不算快活。虽然爹爹和娘亲都在努力装得若无其事,却远没有从前的除夕那么轻松愉快了。
病尚未大好,却迎来这样的噩耗,稚陵心里还能自嘲地想一想,就算这般,她还能吃饭睡觉,已经不错了。
娘亲陪她在院子里看烟花,这连瀛洲的水滨,每逢除夕,都有烟花贺岁,硕大烟花升到空中,啪的炸开,绽放一个瞬间后,万万星点哗然落幕。焰火的光在稚陵乌黑的眸子里闪过,她微微仰头,还在期盼着,希望翻过年去,一切都会好起来,最好明天陆承望就站到她面前来,说他平平安安回来了……。
好在事情还没有变得太糟,没有生的消息,但也没有死的消息。
正月里,陆夫人来做客,便委婉地同周怀淑提了提两家的婚事。
陆夫人也是晓得稚陵身子病弱,当年有位道长替她看过,说与姻缘有关系。她此来,便是怕耽搁了稚陵这孩子,……不如退了婚事。
周怀淑犹豫着没有立即答应,心里一面觉得陆夫人话说得十分诚恳,想来深思熟虑过,并不是一时过来试探他们家;另一面又觉得,陆承望实在是她看中的为数不多的青年才俊,况且和稚陵很契合,现在生死未卜,就这么弃他而去,在外头的名声不好听。
但女儿的身子也同样耽搁不得,这几个月生病,把他们夫妻俩愁坏了,若以后好不了,得受多少苦。……倘使陆承望不是她的“药”,就算成了婚,和离也是势在必行的。
周怀淑心里略赞成了退婚,待问了稚陵的想法,稚陵却摇了摇头,神色恹恹的,只蹙着蛾眉,轻声说:“娘亲,等……有了确切消息再说吧。”
稚陵缓缓坐在了罗汉榻上,剧烈咳嗽了好几声,咳得胸口痛,周怀淑连忙给她揉了揉,心疼色快要溢出来了,柔声说:“娘亲都依你,只是……只是……八成是……”
她微微叹息着摇头。
过了这许久,人若是活着,也该有些消息;但他杳无音信。
现在他们两家压着消息,没让别人晓得,但纸包不住火,迟早都会被人知道。
这一冬的雪,洋洋洒洒下了几个月。
二月初,大雪初停,魏浓就来寻稚陵出门去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