鳏夫十六年(188)
铜镜蒙尘,模模糊糊地照着两个人的影子。他笔立在她的面前,如鲠在喉,半晌也没有再开口。
直到她重又看向了即墨浔,才见他仿佛失魂落魄一样伫立着,眉眼寂寥,似是有如山的愁绪压在了眉头,怎么也化不开。
他说:“今日不行。……”
“那明日。”
他喉结动了一动,幽寂的目光徐徐从她的衣摆上移,移向她的脸庞。
“明日也不行。”
在她逐渐变幻的目光里,他踟蹰着,走到了铜镜前,轻轻拿手擦拭了铜镜上的尘埃。可是满手鲜血,反让镜面沾上殷红血色,愈发模糊起来了。他借着擦拭铜镜,背转过身去,稚陵却在这模糊红色的镜子里,看到他目光幽远而长戚地,似乎落下了泪来。
男儿有泪不轻弹,他从不是流泪的人。便纵是从前——从前朝夕相处的时日里,她想,从没见哪一桩事能让他落泪。
哪怕是当年,失陷于乱军阵中,他也不曾因为处境困难孤立无援而落泪;哪怕是每一年去祭拜他的生母,他亦不曾有今日这样哀戚悲伤的神情。
可今日,他已不知第几回流下泪水了。
难道这样多年,他还改了性子,变得慈悲为怀了么?
他断断续续地问:“留下来……好么。我只有你了。”
她却不应。
大抵是知道她离意坚决,即墨浔终于试探说道:“明年再走。”
她冷笑说:“明年复明年,人生有几个明年?”
即墨浔顿了顿,深吸一口气,复道:“十月……十月是煌儿的生辰。十一月再走。”
她说:“……十一月运河结冰,不能南下。”
他愣了愣,嗓音微颤着说:“你还要南下!?你还要跟他去哪里!”
她不答,却盯着他的背影,他似乎没有勇气敢回头面对她,所以扶着铜镜,修长的手,同样在颤抖着。
他最后叹息一声,幽幽地转过身来,眼尾猩红,薄唇翕张着,轻声地说:“九月底。”
稚陵见即墨浔向她迈过一步来,声音仍然很低:“九月底再走。”
漆黑的长眼睛里,映出来行将燃到了尽头的红烛,也映出来她的模样。她仍坚持道:“太迟了!”
他伸手来,想要摸一摸她的脸颊,目光瞥到手上的鲜血淋漓,骤然顿在虚空,幽幽地收回了手,这一回嗓音却坚定了许多,不似先前几句话有商有量的语气,反而似有破釜沉舟的执着。
“稚陵。”
尽管他没有碰到她,依稀却残存着那样的触感,像是他的修长手指极轻地摩挲着她的脸颊,耳廓,鬓角。温柔地像月光落下。
可没有那么光滑,他的手上常年握着刀兵,早磨出了茧来,拂过肌肤时,总有几分粗糙的感觉。
她不知为什么,听到他这样温柔地唤她时,不由自主浑身一颤。他注视着她,说:“稚陵,我答应过你,……”
“什么?”
她一时不解,因为他几乎不会轻易许诺,答应过她的事情,算不上许多,若说兑现……的确大多都兑现了。
她记不得他还有什么没有做到的许诺。
如果指的是前生他答应她娘亲要照顾她一辈子这种话——她现在却也不稀罕要他兑现。
稚陵见他忽然弯出一个笑来,唇角一勾,眉眼弯出个欢喜的弧度,一直幽静寂寥的目光,这时候却也跟着,有些明亮了。
他寂静说:“我答应过你,‘来年秋狩,教你骑马射箭’。”
稚陵心头一震,抬头看着他的眼睛,微微讶异。
她迟缓地想起来他这桩许诺。
……已经过了很多年。
那一年在禁苑秋狩,她怀着身孕,歆羡别人狩猎的飒爽英姿。
后来,他便驭马回来,载她一起,在天高云阔的秋野地里闲行。
那时候,他说,明年此时,他教她骑马射箭,不必再羡慕别人了。
思及往事,她忽然心头酸楚。分明已告诫自己无数回,不要再对他抱有丝毫的美好的幻想,可那个时候,她是真真切切喜欢他的,——怎能说忘怀便忘怀了。
哪怕已经有十六年光景,彼时她心中甜蜜却做不得假。
……大抵正是他给了她一些幻想,才让她后来幻想破灭的时候,有多么甜蜜,就有多么痛苦。他不如从未给她幻想过,也好过让她从希冀的云端跌进了烂泥里,摔得满身狼狈,没有一丝尊严。
思绪千回百转,堵在心口,郁郁不得疏,她喉咙一哽,只冷冷说:“不用,别人也能教我。”顿了顿,像是怕即墨浔不理解,更添了一句,“钟宴也能教我。他一向耐心。……对了,从前教我画画的,也是他。”
即墨浔半晌没有回答她。
可他铁了心要做这件事,这件事,大抵是他的底线,没有商量的余地了,甚至说,若连这件事她也不答应,他就杀了钟宴。
没得商量。稚陵不知他究竟要执着前生那些事情到什么时候。
但是,她可以见到钟宴了,总归算是有些进步。
只是……每次必须找他要令牌,用完令牌,也需要还给他。
这使得她每次都要面对他,至少要说上两三句话,委实烦恼。
关押钟宴的地方,靠近昭鸾*殿一带,是一座小院子,题名叫做“花影院”。这花影院中,并不见什么花影,甚至可以称得上草木荒芜,只墙下一丛野草,正值秋天,野草枯黄尖瘦,锋利的影子落在墙根上。
这院子很冷清,但有众多禁卫看守,虽说他们个个冷心冷面,只服从帝王号令——但使得这里不算很冷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