鳏夫十六年(202)
她合上了书,笑着说:“等身子好了,我再培养几个别的爱好。”
这场十一月的寒雨下了三四日,他们到了宜陵那日,也下着冷雨。
江东一带,冬日的雨又湿又冷,稚陵紧了紧身上狐裘,待望见宜陵城就在眼前时,忽然脚步一滞。
钟宴跟着一滞,心里猜到她大约是近乡情怯,便主动地执起她的手,温热掌心包裹住她冰凉的手,低声说:“回家了,阿陵。”
她迟缓地点点头,步伐沉滞地随他一道,步入城中。
一别二十年,生死两茫茫,原来家乡也变了这样多:青砖路全翻新过了,许多旧宅院拆了重建,巷陌街道……好像跟记忆里不同了。
她凭着记忆勉强认出自己家所在的一条巷,雨水哗哗淌下檐头,浸入青砖缝,风挟寒气扑面而来,她抱紧了胳膊,冷得一个哆嗦,忽然止步。
眼前赫然便是她家了,这熟悉的地方,熟悉的门扉……
为什么……会有人住?
她看到有个女人,提着一篮子买来的菜,袅袅娜娜从小巷那边过来,再转身进了她家门,啪塔一声关门——留给她一扇紧闭的大门。
钟宴也看得一愣。
稚陵喃喃自语:“大概……已经给别人住着了,是别人的家了。”她叩门的手顿了半晌,没有叩下去,黯然了一下,转过身,背对那扇门,钟宴沉默着便要去敲门,被她一拦,她垂下眼:“既然有了新主人,何必去打扰人家。何况我们只是来看一眼,看过了……也就够了。”
再说了,……裴稚陵已经死了十六年了,她难道要跟人家解释,她投胎转世回来了?
……那太荒谬。她没有能证明她就是这里旧主的东西。
稚陵失神想着,握着竹伞的伞柄,缓缓地不知要向哪里走去,钟宴顿住,在背后叫她说:“那去我家吧。”
他寻思,照理说就算是荒废了,也断断不应有人住着才对,难不成因为她家满门无一幸存,人去楼空,官府划给了旁人不成……?
他蹙着眉,还得找机会打听打听。
到了钟宴自己昔日住的院子,稚陵恍然地抬头,看到密密雨幕中临水那棵老梅子树。适逢冬日,枝叶凋零,却依然能看得出,比二十年前更高大挺拔,枝桠更繁更密。若到初夏时节,一定挂满梅子……。
出乎意料,钟宴这旧院子却没人住,略显得荒废破败。院中草木零落,屋子长久无人,灰尘扑面,钟宴失笑说:“我们还是去客栈住吧。”
稚陵也觉得这番残破景象,凄凉归凄凉,也把她逗笑了,本想到一定很破败,只是没想到这样破败。住人是不可能的了,凭他们俩自己,要是收拾……恐怕得收拾个几天几夜。
当年敌军渡江破城,在城中烧杀抢掠,这院子并未幸免,不过……没什么值钱的东西,钟宴检视了一番,摇了摇头。
雨势太大,到了客栈,稚陵已觉得头晕眼花,连忙坐下缓了一口气,身上不可避免地被雨打湿了些,钟宴还在廊外,似跟堂倌在说什么话。
稚陵解下狐裘挂上衣架,客栈的婆子过来提了热水来,笑说:“姑娘洗把热水澡,暖暖身子吧。稍后饭菜也会送上楼来的。”
稚陵道了谢,旋即想起什么,叫住对方,问她:“等一下,我想请教婆婆一件事。”
“什么事?姑娘尽管问。”
稚陵敛着眉,终于忍不住还是问了她,住在她家那宅子的,是谁。
这婆子摇摇头说:“不知道呢,听说是大人物,跟官府都有关系。郡守都时常去那宅子探看,逢年过节送东送西……哦,有时候,还不许人靠近,不许走那条巷子。”
稚陵心里一沉,……哪个大人物占了她家宅子?不过想想也是,这宅子本就是她爹爹做将军的宅邸,人去楼空,宅邸收回官府,恐怕是归了别的官员了罢。
她思索着,认为大差不差,应就是这样了。见到的那个女人,或许是对方的家眷……
她洗完了澡,换了一身衣裳,离开灵水关时太匆忙,轻装简行,家里的漂亮衣服一件也没有带,——这些衣裳都是沿途买的。不过,现在想穿什么衣裳,就穿什么衣裳,再不必顾及别人心思,就算是粗布荆钗也好。
稚陵刚裹紧了狐裘捧上手炉,便听到敲门声,钟宴在门外温柔唤她说:“阿陵,吃饭了。”
阔别家乡多少年,就阔别了家乡菜多少年。她夹了一筷子鱼尝了尝,忽然觉得,还是这样亲切。
钟宴却略显沉默。
忽然说:“阿陵,我刚刚问了客栈堂倌,他说……”
话说一半,他又缄口,却把稚陵胃口吊起来:“说了什么呀?”
“……没什么。”
“关于我家?”她笑了笑,似比他豁达些,“物是人非么,左右只是个宅院,……不看也就不看。若没有人住,恐怕也像你的院子一样荒废,反倒让人看了不快活。”
钟宴却僵硬着别开脸,说:“也是。”他轻声叹息,并不想把打听到的告诉她。
“到底怎么了?”她见他欲言又止,忍不住问。
钟宴终于抬起眼看她:“……他们说,那宅子住的,是一位大人物的……”
稚陵笑说:“我知道,家眷么。”
钟宴一愣:“你知道?”他思忖着,那她这样神情……没有一丝异常,难道不生气么?她既然知道,怎么会不生气?便是他——他听了都觉得生气。
稚陵给他夹了一筷子鱼肉说:“我都想开了。”
钟宴只好点点头,额角却青筋毕现,叫她疑心他还有什么没交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