鳏夫十六年(206)
她明知这样想,很不对,她应盼着他别再执着她了,早点放过她——可这时候,她竟无法做到。
她暗自觉得灰心丧气,直起的背脊重又缓缓地靠在了轿子的壁上,她咬了咬嘴唇,却压不住,重重咳嗽了好几声。
冷不丁听到有谁在说话:“你们家姑娘病了?!快走快走,少惹贵人的晦气。”
稚陵巴不得早点走,见到他才是晦气,轿夫连声应着,抬起轿子,三步并两步地连忙走开,绕着官差驻守的巷口,从另一条路辗转到了石塘街的院子。
轿子甫一停下,有人撩开了轿帘。只见面前已伸来一只手,阴沉沉的天色中,那只手显得骨节分明。稚陵未及多想,便搭在那只手上。还没有起身,却一剎那意识到了手上戴着的嵌黑玉银戒指。
她霎时间僵住。
循着那只手看去,只看得到对方漆黑蟠龙的精致袖口,袖口上覆着雪白大氅,氅衣上的纹饰纤毫毕现,便在眼前。
那只手微微用力,扣住了她的手腕,稚陵却将手攥得很紧,怎么也不肯遂他的心下轿,一番僵持以后,她坐了回原处,手仍被对方这么紧紧相扣。
好半晌,她才听到对方开口:“稚陵。我猜到是你。”
他顿了顿,嗓音仍然磁沉好听,“你手很凉。”
她猛地抽回手:“别碰我。”
第104章 第 104 章
话音一落, 稚陵看到那只伸来的手僵了一僵,慢吞吞地收回去了。他重新放下了软帘,似乎轻声地叹息道:“若你过得好也就罢了。可你的手很凉, 不像……过得很好。”
她喉头一哽,忘了要说的话, 只觉得他这些话听在耳朵里,很刺耳, 于是冷哼着说:“陛下不用可怜我,路是我选的, 苦我自己吃。”
她按捺着,才没有当众把他的丑事传闻都拿出来质问他, 好容易忍住, 帘外那道声音竟益发低哑:“……稚陵。”
却听见窸窸窣窣的声音, 逐渐远去了, 接着好半晌,能听得出, 周围人渐少,轿夫这才战战兢兢地说:“姑娘,下轿罢!”
她怔怔坐了半天, 如梦初醒地下了轿子,这颗临水的老梅子树枝桠交错,落下朦胧至极的灰影在身上,她神思纷杂, 下意识循着来路回头一看,街巷里行人寥寥, 雪没有化,厚重地铺满小路。
屋檐覆白, 稍微有些太阳,就开始滴滴答答地化雪,流淌下来,串成不连贯的水珠子。稚陵坐在廊下望着这难得短暂的太阳,膝盖上盖着厚厚毛毯,太阳晒了一会儿,便暖洋洋的。
真是奇了怪了,为什么他一来便出太阳了?
连雇来的两个干活的婆子,也在那边转角窃窃私语,说刚刚瞧见那位贵人,如何如何尊贵,一看就知道多么多么厉害……稚陵烦恼不已,认为她们若是没有事做,就去把院子里的雪扫干净了。
她在这里晒太阳晒了一会儿,格外记着把手也晒得热乎乎的,钟宴从回廊那头过来,她连忙侧过头问:“去哪里了,我好半天没找到你。”钟宴低声地说:“没去哪里,只是去街上看了两眼。”
说着,试了试她的手的温度,唇角含笑说:“今日看你气色不错。”
稚陵轻声叹气:“那怎么样。太阳出来了,才好。太阳落下去,便不好。总归不是长久的办法。”
钟宴握紧了她的手,定定说:“稚陵,我一定要想办法医好你。”
稚陵望着他,笑了笑,却知道既然那么多大夫都没有办法,即便求仙问药,也未必能医得好她,不过是徒增些让人生活下去的希望。她打岔说:“那我们今晚吃什么?”
——
缪娘子自从那一日在客栈跟稚陵闹了一番,后来被钟宴寻到家里,要回了她看中的钗子,心里便始终憋着一口气。
这些年来,她可从不曾受过这等窝囊气,退一步来说,她纵然有不对的地方,那对鸳鸯难道不能给她个面子?叫她在众人跟前跌了份,便愈发恨得牙痒痒。
冬至前几日,早像往年一样准备好了祭奠的东西,等冬至日,要去家庙里祭奠先皇后满门忠烈。
谁知今年还真给她盼来了许久没有露面的大贵人。
大贵人到此向来行踪隐秘,往往轻装简行,并不显山露水,他喜欢清俭,所以她们母女在大贵人面前,也一向都谨言慎行,穿着寒酸,表现得恭敬谦卑,老实朴素,无论怎样,都为迎合大贵人的喜恶。
至于告密,……这本也没有告密一说,她们到底还是沾边儿的皇亲国戚呢,替皇帝守了这么久的皇后旧宅,没有功劳还有苦劳,先皇后便是免死金牌,皇帝是个长情男人,提及先皇后,保准都肯答应,纵是她们提出或要靡费众多,拿去修葺家庙宗祠,他眼也不眨地便答应了。
缪娘子自问她也是裴皇后的远方表妹,容貌气质说不准还与她有几分相似处,单是靠着守宅子已经在宜陵城有如此荣光脸面了,倘使有幸被元光帝看上……
她本无此心,只是见过了这般样貌性子地位权势无一不优秀的男人,眼里哪还看得见旁的平庸货色。
可她这心,也始终只敢揣在心里。在皇帝面前,她说话都发抖,何况是去勾搭他。便是眼睛低到了地上,仍恨不能再低一些、再低一些,不敢高声说话,要多谦卑温柔,有多谦卑温柔。
今年元光帝来了宜陵以后,和往日一样,低调前来,身边只一个威武冷面的侍卫,和两个面皮白净的随从。
也与往日一样,神情冷淡,眉眼微垂,眼底漆黑幽冷,像是有什么化不开的悲伤凝在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