鳏夫十六年(89)
稚陵静了好久。
臧夏担心的是,若是这档口惹得陛下不高兴,以后小殿下出生,为陛下不喜,日后娘娘她母子二人的日子该怎么过下去呢。
宫中最稀罕的就是帝王的偏宠,瞧瞧,近些时日娘娘她得宠,这宫里谁见了她不乖乖巴结着唤一声“臧夏姐姐好”,吃的穿的都是最好的,连娘娘那回半夜想吃宝方记的酥糖,陛下也给想方设法弄来了。
然而从昨日娘娘回来承明殿,陛下说让娘娘自个儿冷静冷静,反省反省后,便不曾踏足承明殿。臧夏颇有摇摇欲坠之感,担心不已,可娘娘又这样……这样伤心。
稚陵好半晌才轻轻说:“知道了。”
她稍觉得好些,便起了身。她自然明白这个时间最不宜和即墨浔闹不快,若牵连这孩子被他父亲厌恶……会不会像从前的即墨浔一样小小年纪就被先帝赶出上京城打发去封地,母子离分永无相见之日?
想到这里,她浑身冰冷,手也冰冷。窗外的雨下个不停,雷声滚滚,电闪雷鸣。她铺开了纸张,落笔时手却一颤,不由自主地想,她这四年来,竭尽所能地讨好逢迎他,便是希望日后过得不必太辛苦,可以拥有新的亲情,——然而,如今,她的孩子未来是不是也要像她一样,卑微讨好他的父亲。
那样的生活太残忍,毫无希望可言。
冬雷猛地炸开,手中的笔掉在地上。可纸张上仍旧空白,她——半个字也写不出来。
这对她来说同样太残忍。
她想,若当初没有接受程夫人的示好就好了……或许他不会这么快下决定。她的确还是舍不得,舍不得别人对她的好。
可她又想,无论有没有这一条,他要娶妻封后都是迟早的事,无关她的看法,因他也从未考虑过她。
好不容易才提笔写了一行,便再写不下去,伏在案上,听着外头的雨声。她自轻自贱地想,他怎么也不来看她,是因为下雨么,她已经努力说服自己了,能不能把那点儿稀薄的情爱再施舍给她?否则这样的冬夜,太寂寥孤独,也太冷太冷。
冷到她想喝酒取暖。
她叫所有人都出去,关上门,独自在屋中烫起了酒。这时候,对着那些惨白的纸张,才终于可以写出字来了。
即墨浔到承明殿来时,就闻到了浓重的酒味。正是半夜三更,寝殿却光明如昼,殿门紧锁,酒味便从那里飘出。
第045章 第 45 章
他几乎没见过她喝酒。
臧夏跟泓绿两人在门边, 面对黑云压城之怒的帝王,分毫不敢抬头,只听他冷声吩咐她们道:“开门。”
臧夏低声说:“回陛下, 殿门反锁了……”
他沉沉呼吸几下,叩门叫她:“稚陵!开门!给朕开门!”
不见有动静。
他眉眼愈发的冷, 沉着脸,用力踢开殿门, 砰的一声,殿门大开, 如昼的光明泻出,满地狼藉。
宫人们没得吩咐, 不敢进殿来, 臧夏怕叫人看承明殿的笑话, 忙地掩起门, 守在门边。
即墨浔踏进殿中,只见各色各样的书本典籍散了满地, 飘飘忽忽,仿佛一片雪白的汪洋。
长长的书案上醉趴着个人,手里杯盏残酒流淌, 浇湿了她手边正书写的一张纸,四下里酒器凌乱,霁蓝釉的酒壶已然在她脚下四分五裂,碎片和凌乱纸张之间, 鲜有立足之处。
地上还有许多个揉皱了的纸团子。
至于稚陵——她已是酩酊大醉,不省人事, 呼吸轻而缓,像已睡去。
即墨浔蹙着眉头, 脸色格外难看,濒临发怒的边缘,让人叫太医过来。
他三步并两步地走上前去,要捞她去床榻上睡,却不想踏过酒器的碎片,尖锐碎裂的响声叫她猛地惊醒抬头,一双乌浓漆黑的眸子向他懵懂看来。
烛光太艳,她面若桃花,眉梢眼角泛着艳丽红晕,垂泪才涸,泪痕凝在面上,似一树细雨中开得稠艳的花枝。
殷红唇微微张开,可看他的眼神却懵懂天真,喃喃叫他:“哥哥。……哥哥你回来了……”旋即喜上眉梢,弯起眼睛,盈盈如水:“我,我真想你。”
这话瞬间让即墨浔的脚步僵了一僵,伸出的手收了回来。
他并没有应她的话,只立在原处盯她,双眼里情绪翻覆。
她直起背脊,那么期待地注视他,轻声温柔地说:“哥哥,你怎么不说话?”
他的脸色一变再变,终于沉声道:“你一直把朕当哥哥?”
她怔了半晌,像不解话中之意,好半晌,那双乌浓眼里的期待尽皆消退,重新成了一片死寂的、没有半分波澜的潭。
她的肩膀缓缓塌下去,伏在案上,宛若受惊的小兔子蜷缩起来,兀自低语抽泣:“他们都死了,……”
只见她捂着脸,低低的抽噎声从指缝里逸出,纤瘦的肩膀一耸一耸的。
他注视她半晌,终于还是忍不住,大步上前,抱起她,安置到床榻上,其间,她渐渐止了声息,似乎积攒的精气神一下子耗得精光,连她掩面的胳膊也逐渐滑下,别无一丝力气。
她这时本该沉稳地睡过去。
稚陵的酒量,他一向知道,沾酒即醉,何况喝了这样多。他自不能与醉了的她计较,铁青着脸,心道,难道她就这样看不开么?
昨日她走以后,他只想让她冷静冷静,她倒好,在这儿喝起闷酒,难不成想用腹中的孩子要挟他么……他愈想愈烦恼,自己堂堂的皇帝,要为个女人心神不宁吗?他手握生杀大权,立谁为皇后还要看她的脸色吗?
他怎么能跟他父皇一样做个色令智昏的昏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