错嫁第九年(98)
他是一个罪人。
一个遗臭万年的罪人。
他身为一方百姓的父母官,却做不到保护好自己的子民。
他四处求粮却借无可借,求无可求之时,当他看见裴恒之的人出现,第一反应不是中计了而是松了一口气。
当他说出,“粮我运到了,你死我就放粮”的时候,他居然不是恨,而是解脱了。
这世上,太多人不把人当人看。
他知道裴恒之狼子野心,他也知道这一场悲剧发展至此中间缺不了他的手笔。
可是他还是妥协了。
这世间,穷人贱命,有太多的人命不值钱。
天家皇族通通都站在高处,在那遥远的富丽堂皇的盛京城里,他们没有看见过这一条条活生生的人命在苦难中挣扎过的场景,他们也没有看见过这些人在死亡边缘奋力向前的场景。
他从前也不知道,念的圣贤书,说着仁义礼善,可这都是虚假的,空洞的,没有经历过实践的虚幻的泡沫。
是他在南杭看见了这世人生死之渺小他才知晓原来有的人命如此轻贱。
他站在草垛之上张开双臂,这里已是一片汪洋。
那些在宫城里的掌权者他们不会知道底层的痛苦到底有多深有多大,不会知道这些被大坝淹去了田地的百姓日子会有多难熬,他们也不会知道没有粮食,再多的权衡利弊都只是徒劳,他们更不会知道这世上还有比权势更宝贵的东西。
可偏偏就是这样的人掌握了权势,从前是,如今是,甚至是往后的数百年间都会如此。
而他就要死了。
再也没有机会为他们争取了。
他心下不忍,写下了那句“枕边人实为野心人。”
可最后思来想去,他还是把那句话删去了。
裴恒之有这样的手段和狠劲,成为下一个掌权的人指日可待。
清儿与他夫妻,纵然提醒她知道了又有什么用呢,只会生了嫌隙,让日子更加难过。倒不如把这一切的秘密都随他深埋于底下,叫她化这份愧疚为利器。
若她能在一旁稍稍牵制他,为百姓谋得一丝福祉也是好的。
他不禁老泪纵横。
是他无能。
护不住百姓还护不住自己的妻儿。
窗边,往日挺直脊背的南杭知府忽然弯腰痛哭,手上的毛笔也是颤抖得难看。
这个绝望赴死的老人正在向这个世界告别,他知道自己已经做不到了,也看不到了,就只能把自己的期盼都寄托在自己唯一的女儿身上,这已是他能想到的最好的办法。
他希望他的女儿能够看懂他这番话背后的苦心。
他放下笔,搭上一根白绫。
于万民之前卒。
*
裴恒之见她哭得太难过,想上前却又不敢打搅她。
等她的哭声渐渐小了,他才轻声道,“清儿,这只是一个意外,我向你保证往后不会再发生这样的事情了。”
就像英国公没有料到裴恒之当真会丝毫不掩饰狼子野心,真敢对许灵舒动手。
裴恒之也没有料到,英国公府居然还私藏了这么多死士,而且这么多年,历经数位帝王居然从未现身。
他看着下人们抬出去的一具具尸体,难怪英国公府想要兵权,恐怕也是想为这些死士谋一个得见天日的机会,让他们光明正大地成为国公府杀人的刀。
可是现在,这把刀彻底折戟沉沙,再也没有机会见天日了。
离他想要的地方,又要前进一步了。
他伸出手,想要把冷静下来的顾连清带离这个环境。
等到天黑,再天亮。
明天,许家就会被以豢养私兵的名声抄家问斩。
再过些日子,这个曾经在北明王朝风雨飘摇中屹立了上百年的国公府就会彻底消失。
而他裴家会越来越盛,越来越强大。
顾连清捏紧了手里的遗书,血腥味,泪汗的咸味,还有墨水的臭味混杂在一起。
她看着眼前这眨瞬间就干净如初的房间,尸体都搬离了,血迹也冲洗干净了,就连踢坏了的窗户和门框都在叮叮当当响地装上了新的家具。
如果不仔细看根本看不出那些细微的划痕之中透露着一场生死之战的痕迹。
她缓缓站起身,如果不是她这一身的血迹还未消失,她都会以为刚刚的那一场鏖战就像是一场梦一样。
她看着那个被砸坏的梳妆台,下人们就在她的眼前把坏的抬出去,好的抬进来,可就在刚刚许灵荷就靠在那个位置嘶吼大笑。
她说:“顾连清,你比我可怜!”
“那么多人选,为什么就非得是你父亲啊?因为他是你父亲啊!因为他是裴恒之的岳父啊!”
“顾连清,你可知道当初我们也没想就非要逼死你父亲的!”
“可你父亲用他的命换南杭百姓的粮!顾连清,你筹来的每一粒粮最后你父亲都要拿命换。”
“哈哈哈哈——”
“你也是杀死你父亲的罪魁祸首!你也是!”
“你们父亲今日的荣光都是踩在你父亲的尸骨上换来的啊!”
“惊不惊喜,高不高兴!顾连清,你怀着杀父仇人的孩子,用心费力地为这个孩子做新衣,结果是个孽种,你高不高兴!”
“哈哈哈哈哈——”
她的笑声不绝于耳,她的每一句话都在顾连清的耳边回荡。
她忽然想起,那一天她凑够了梅姐姐和秋云的粮,卖掉了母亲的陪嫁和顾家的资产,她几乎是孤注一掷地去求裴恒之借粮的时候,他似乎没有等自己开口就借了粮。
可是第一次借粮的时候不是这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