咬春(5)
众人离开后,杨沛云被陆玠单独留下。
她还是有些发抖,蹭到陆玠身边,终于颤抖着喊出那声:“舅舅……”
杨沛云有些激动地过了头,眼泪盈盈,不是因为可以留在侯府,而是因为这声亲昵的称谓。
她也有家人了。
陆玠凝视她片刻,温厚大掌抚在她发顶:“今日做得不错。”
得了夸奖,她终于露出浅浅一个笑来,仍是怯怯的。
陆玠将画像仔细收起:“日后你就跟着舅母好好生活。”
杨沛云笑容顿了顿:“舅舅呢?”
陆玠望着掌心终于合二为一的玉佩,他神色郁郁:“我日后繁忙,会不常在府中,平日里有什么需要的,同你舅母说便是。”
这几日从府中人的反应也能看出,陆玠不常在家。
离开之前,杨沛云咬唇:“舅舅,沛云有一个请求。”
*
与陆玠分别时,他忘记找女侍给杨沛云带路,她想着来时的路,磕磕绊绊地走回去。
得亏路线并不复杂,再绕过几个观赏的蔷薇园,便能到拙春院了。
杨沛云心里装着事,走路时一时没注意,在拐弯处撞上某个身影。
“呀——!哪个不长眼的!”
尖锐的叫嚷声让杨沛云惊慌抬头,只见面前一高一矮,稍矮些的那个身形纤瘦衣裙精致,眉眼妍丽,一旁站得的似是她侍女,正捧着装满了池水锦鲤的水晶盆,一脸怒容望着她。
像是要放生鱼儿的模样,只是此刻大部分的池水都因方才的冲撞洒了出来,淋湿了姑娘的裙边一角。
“你是何人,胆敢在这横冲直撞的!!”
她身子瘦小,被撞了个踉跄,闻言也不敢辩驳,只是忐忑赔罪:“抱歉,是沛云失礼、”
但杨沛云虽心中想着事,走路向来是挨着院墙的,这都能撞上人,只怕是特地来堵她,要给她个下马威的。
这事在杨家她见得多了,杨沐月那人最是恶毒阴险,总是会给她下套,再名正言顺地教训她。
这种针对自己的恶意,杨沛云很是熟悉。
果不其然,她听见站在一旁的女使尖声指责道:“这裙子是淮绣坊今年最上等的布料裁制而成,如今被你泼成这样!我们姑娘可是侯夫人最宠爱的外甥女,让夫人知道了,便是将你发卖了也是轻的!”
杨沛云一愣,知道她是将自己认成了婢女,随即垂下眼睫道歉:“抱歉林姑娘,我方才不注意、”
“方才不注意,是在想什么?”
清丽婉转的声音传来,一听便是在家宠惯了的,尾音带着盛气凌人的上扬。
林琼芳俯视着这位,京城人人都知宣平侯在乡下接回来了位远房姑娘安顿在侯府,本想着此等身份来路不明之人,一定过不了宗族那关。
没想到今日收到消息,这位身份竟是板上钉钉,日后就要常驻侯府了。
那可是世代鼎盛的宣平侯府,虽近些年因陆玠的不作为有些衰败迹象,但终究瘦死的骆驼比马大。
也不知是从哪来的这么个村姑,平白就飞上枝头,压她一头了。
她睥睨着眼前瘦巴巴,干瘪瘪的人,白玉指节捂着红唇嗤笑一声:“侯府这是哪儿放进来的乞儿,真是扰了我赏园的性质。”
杨沛云揪紧裙边,小声道:“小女杨沛云,前不久才随侯爷入京……”
“啊,你就是那个乡下来的,”林琼芳兀自打断她的话,目光夹杂着鄙夷上下来回扫视,“我说你这一身瞧着眼熟呢,可不就是前几日姑母本要送我的那一套吗。”
淮绣坊的新绣布,开春侯府拢共也就得了五匹,姑母一向不爱这些,原先八成都是给林陆两家唯一的姑娘,林琼芳的,可眼下多了个杨沛云,平白分走了她两匹。
如今只是些布匹,往后呢?宣平侯府的富贵繁荣,又得被分走多少?
如何叫她咽得下这口气。
林琼芳自小被家中惯坏了,脾气也愈发娇纵顽劣,她望着杨沛云身上的新裙子,勾唇笑了笑:“我的衣裳湿了,只怕待会回府不雅,不如杨姑娘的衣裳借我穿穿?”
杨沛云心中一顿,不可置信地抬眼望她。
汴京气温比临川高太多,她来这几日并不习惯,只穿了一件轻薄的襦裙,外头搭了件褙子。
若是将褙子脱给她,那她岂不是……
杨沛云猛地白了脸:“林姑娘,我,”
“我呢,也不是欺负你,”林琼芳轻笑道,“实在是我回林府,还要从外头走一遭,若是让人见了丢的也是侯府的脸。而你,”
她俯身凑近:“左右穿过这个园子便是姑姑的拙春院了,即便有人看见,也不过都是府内家仆,于情于理,也是我更要紧些,是吗t?”
林琼芳不过就是湿了点裙边,哪有这样的道理?
杨沛云张口结舌,怔在原地,脑子里一团浆糊,这儿不比临川她那个小破屋子,侯府这样大,道上时不时便有男使家丁,若是叫他们瞧见自己只着薄裙的模样、
见她不动,林家的女侍面带怒气上前,厉声道:“难不成还要奴婢来帮你脱?”
面对主仆两的咄咄逼人,杨沛云吓得六神无主,两眼盈盈泪光,愈掉不掉。
就在这时,一道嗓音遥遥传来。
“林琼芳。”
那声音如林中松竹,低而稳的,又透着一股雅正,在场几人皆是一顿。
林琼芳瞧见来人,面上霎时惊喜万分,柔声喊道:“表哥!”
表哥?林琼芳的表哥,那岂不是陆家的…?
杨沛云仓促抬眼,望向来人,还没等看清模样,眼中坠满的泪珠便倏地滴落,挂在下颚边,随风瑟瑟而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