争鸾(18)
“崔明锦,看着她。”
明锦低着头,不敢看,她全身都在颤抖,眼泪一滴一滴落在地板上。
陆聿捏着她的下颌,强迫她抬起头,锋利的声音如同冰刀灌入她的耳中——
“看着她,你怎么不敢看她?难道,你忘了她是谁吗?”
明锦心口一寸一寸撕裂,眼泪一滴一滴落在他的手上,尤自不肯抬眸。
她艰难的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没忘。”
陆聿的语调平静而冷酷,“她是谁?”
明锦全身颤抖着,一字一句,艰难言述,“兰陵长公主。”
她十二岁之前的母亲,十二岁之后,再不敢想起的记忆。
“你叫她什么?!”
陆聿眼神陡然一狠,眼角微微抽搐着,他把她的脸转向自己,让她直视自己的眼睛。
明锦下颌几要被他捏碎,二人的面庞近在咫尺,她看着他那阴鸷疯魔的神情,毛骨悚然。
陆聿双眸血红,阴鸷的目光似要啖她血肉。
猛地,他的手掌扣住她的肩膀,把她从地上硬生生拖行着拖到了公主墓碑前。
明锦的头几乎要撞在碑上,她用手撑着墓碑,才能勉强撑起自己瘫倒的身躯。
陆聿又把她的下颌抬高几分,强迫她看着墓碑上的字——
“看着她,她养了你十二年,对你百般呵护,视如己出,如今,你却不肯认她了?”
“崔明锦,你的良心呢?”
明锦泪流满面。
“你为何要如此残忍?”
声声质问,字字控诉,明锦心中紧绷的弦,终于断了。
悲风簌簌袭卷,满地落叶纷飞。
这么多年一直压抑于心中的悔恨与愧疚,连着曾经的爱与痛,全部顺着她那歇斯底里的呼唤,奔涌而出。
明锦跪在兰陵长公主墓前,手指抠着墓碑,嚎啕大哭。
“阿娘,阿娘……”
陟彼屺兮,瞻望母兮。
十二年母女相称,最终,她却连以女儿的身份送阿娘最后一程的资格都没有,连守孝资格都没有。
陆聿瘫在地上,仿若被抽干了全身的力气。
他看着倒在墓碑前的妹妹,手脚并用地爬向她,把那哭的上气不接下气的小人搂到了怀里,语无伦次地安抚着。
“乖,不哭,芝芝不怕,哥哥会保护你的,哥哥已经有能力保护你了。”
明锦抱紧了哥哥,在他怀里痛哭失声,眼泪把他胸前的衣襟濡湿一片。
“都是我,都是我的错,是我害死了阿娘。”
陆聿抚着她的头发,双目通红,“不是,不是芝芝的错,芝芝什么都不知道。”
长公主病重时,明锦只有十二岁。
陆太后急于捧陆氏女为皇后,便要提前迎明锦入宫,给公主冲喜,陆鉴才不得不揭穿了她的身世真相。
喜没冲成,反倒又给了公主一次致命打击。
陆聿恨的,不是明锦不是他的亲妹妹,他恨的,是父亲为什么不能等母亲逝后再揭穿明锦的身世?
为什么偏偏要在母亲临终前还要给她重重一击,让她怀着遗憾离世?
哪怕是个假的女儿呢?
起码儿女双全,母亲也可以含笑九泉,可最后却知道原来爱了十几年的女儿,不是自己亲生的,这才让公主彻底丧失了生存意志。
明锦抱紧了哥哥,泣不成声。
“妹妹,这个世界上,对哥哥最重要的人,就只有阿娘和你了,可是那一年,阿娘没了,你也走了,哥哥什么都没有了。”
陆聿手掌按着她的后颈,把她按在怀里,双眸血红——
“哥哥,是真的要疯了。”
第010章 陟屺(三)
明锦小时候,是和哥哥一起住在阿娘的公主府。
兰陵长公主即将临盆之际,发现了丈夫的私情,心灰意冷,生产后不久就带着一双儿女搬出了陆家,住回了自己的公主府。
陆鉴来求见了公主很多回,欲重修旧好,都被公主拒之门外,时间久了,陆鉴也失去了耐心,夫妻二人就此两处分居了。
公主在公主府独自养育着自己的一双儿女,陆鉴在太师府姬妾成群,儿女成列。
兰陵长公主的神志,时而清醒时而糊涂,年幼的陆聿不得不开始承担起长兄的责任,帮着母亲照顾妹妹。
小时候的明锦,不是在哥哥的背上,就是在哥哥怀里,从来没有靠自己走过一步路。
她是被哥哥抱着长大的。
她的哥哥,是世上最好的哥哥,她是这世上最幸福的小女郎。
那时的她,娇艳天真,无忧无虑,那样的日子,好似幸福会永远持续。
直到十二岁那年,她的身世真相大白,一切都变了。
昔日宠她、爱她的亲人,个个都对她弃如敝屣,面目全非。
明锦的身世,不是一起简单的抱养事件,而是关乎朝堂争锋的政治事件。
北朝风起云涌,胡汉矛盾重重,当时的陆太后正在筹谋推行汉化改革,朝堂上的胡人勋贵反对声浪很高。
便有朝臣以此弹劾陆鉴,以崔氏汉女假充陆氏嫡女,险些让一个汉女登上皇后之位的欺君罪名,一心要扳倒陆氏,阻挠汉化改革。
陆太后为了大局稳定,果断放弃明锦,将她关押廷尉,欲杀她来平众怒。
那时的明锦,不过就是个十二岁的小女孩儿,一夕之间惊逢如此变故,对她造成的是近乎毁灭般的心理打击。
在廷尉经过漫长的审讯,再度被放出来后,她精神恍惚,几乎脱了层皮。
虽然最终侥幸保全了性命,可她吓坏了,再不敢留在京城,再不敢看这些一心要置她于死地的“亲人”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