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冰(122)
亦即,其繁琐而挑剔的储存方式。
从胶卷筒里取出来的35mm胶片,须剪开平铺,存放温度与湿度皆有讲究,否则动辄容易受潮、发霉、变色或黏连一处。同时要尽量避免摩擦划伤、油污灰尘,不可直接上手留指印,亦要避开与其他挥发性化学气体接触。
当真矜贵又费事。
而时闻手中的这两格底片,不知该说它保存得好,还是保存得糟糕。
左边一格,完好无缺,成像清晰,无变色无划痕。
右边一格,却已经彻底毁了,明显变色,还致命地缺失了近三分之一画面。
看打孔边缘不规则的损伤,不必猜,也知道这是焚烧的痕迹。
——这是时闻当年点火引燃的底片。
约莫是那时没来得及烧干净,佣人灭了火,事后又被霍决从灰烬里捡了回来。
难以言明此刻是什么心情。时闻微微抿直唇角,将胶片举起,对着灯光凝视半晌。
好轻易,好轻易就能回忆起当时按下快门的情形。
保存完好的一帧,是她懒洋洋窝在越野车副驾,手里拿一本悬疑小说,侧过头明晃晃地对着镜头笑。
燃烧损毁的一帧,是他站在雪山下,背对深冬峡湾,指间夹烟,似笑非笑地睨着她。
这两帧底片,并非出自于同一卷胶片。却被有心人刻意裁剪,珍而重之地放在了一起。
而在底片袋下方的空白处,有一行墨蓝色的钢笔字迹,小而隐秘地作了标记。
—— [ 69°39′N 17°57′E ]
特罗姆瑟的经纬坐标。
霍决写在右腕的刺青。
有一瞬间眼热,时闻的心脏沉沉地跳动着。几乎怀疑他是蓄谋已久,故意藏在这里,就是为了等她发现。
霎时间,似乎隐隐窥见什么。一滩柔软血肉,包裹着更为柔软的、闪闪发光的玻璃或钻石。
可她不甘心这样想。不甘心往那个偏颇的方向猜测。亦不甘心再度陷落。
她压下思绪,轻轻吐出一口浊气,命令自己停止再探究。将东西归于原位,装作什么都没发现的样子,挽着购物袋往出口走。
出口正是日落。
天际浓云叆叇,水面浮光跃金,玫瑰红的光晕向着海平线奔涌。
港口视野开阔,看台上几近无人。霍决衔着烟,手肘后靠倚在栏杆上,姿态慵懒,右手随意摆弄着一只打火机。
一只纯黑电光漆的都彭。
火的层次与颜色很漂亮。咔哒。时闻永远记得它的声音,如刀刃般清脆利落。
“刷了一千五。”她神色平淡,将钱夹丢进他怀里,“这么几块钱,想必你也不需要别人还。就当是你今天贸贸然出现的违约金了。”
“我倒不介意你还。”霍决挑了挑眉,慢条斯理地往石英沙里掐烟,“微信好友通过一下。”
时闻不吃这套,“银行卡卡号给我。”
霍决笑了,“一点机会都不给。”
时闻看他这副游刃有余的姿态就烦,登时拧头要走,“那就这样。我约了余嘉嘉吃饭。”
“不急。”霍决扯住她胳膊,跟座冰山似的,不容置喙挡在面前,“还有事没做。”
“干嘛。”时闻不满蹙眉,态度颇为恶劣,“马上到点堵车。你好烦。”
霍决好脾气地挨了这句骂,面不改色揽着人,拖着腔调低低道:
“今日仲未送花畀你。”
[ 今天还没送花给你。]
意味不明说完这句,他将自己的手机解锁,递到她面前。
屏幕亮起,页面打开一个应用软件,简约黑底,中间衬托一片脉络舒展的叶。
看起来像是个按键。没有任何文字辅助说明,执行指令尚未可知。
“按。”霍决示意她。
时闻防备拒绝,“不要。”
“咁有警戒心?”霍决失笑,在她眼下痣轻啄一下,“bb,好抵赞。”
[ 这么警惕?bb,值得表扬。]
这么话不像话地赞叹t一句,旋即捉住她的手,往屏幕上轻轻一滑。
翡翠镯子磕出细微一声响。
指纹验证通过。页面转动读条,从1%到100%,图标线条重组,从叶片变为花苞。
下一秒,耳际传来一记震耳欲聋的破空声。
砰——
咻——
介于昼与夜的时刻,一朵巨大而妍丽的黄玫瑰,忽然于他们头顶绽放。
大海壮阔,云朵瑰丽,色彩攒簇。
一场声势浩大的焰火,突如其来地降临在此刻。
起初是宇宙的浩瀚与贫瘠。一道水墨般的彩虹划过。从星云与雷暴之中,生出一支支带刺的长茎玫瑰。
根植于无的花苞,层层迭迭,漫山遍野。有的饱满地盛开。有的头颅低垂,将光亮隐入体内。
开花的惊心动魄。
不开花的永不凋零。
落日像痛苦的爱抚,为这场浪漫镀上了一层短暂而朦胧的金色。
与传统的夜间烟花不同,在昼间呈现的焰火,使用的是可降解环保色粉,并不依赖化学物质反应以达到发光的目的。
因环境可见度的差异,色粉铺陈的色彩会更加热烈、饱和度更高,持续的时间也更长。假如没有风,爆破后的烟雾会静静留存在空中许久,直至过路的风将混沌温柔吹散。
而眼前这片梦幻得不合时宜的黄玫瑰,既不生于昼,也不生于夜。几乎是糟糕地,选择萌发于这转瞬即逝的薄暮时分。
它好像哪一头都不讨好。
不够闪耀。不够绚烂。不够恒久。
却也恰恰因此,它显得如此浓烈,如此深刻,如此珍贵。
此刻瞬间即永恒。
一直到焰火彻底结束,霍决的视线都没有挪动过,始终专注地看着时闻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