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冰(143)
那只餐厅赠送的毛毡小北极熊,仍旧乖巧地趴在一沓登机牌上。
挪威是美食荒漠,时闻当然还记得那家口味不错的餐厅。Palegg。招牌是一只站在浮冰上的北极熊。她和霍决去过两次,也收到过两次小熊赠品。
第一次,是她刚刚成年。特罗姆瑟是北极邮轮之旅的最后一站,他们着急去机场,结帐时她从侍应生手中接过,随手塞进行李里,后面想不起来怎么就不见了。
第二次,是自驾去罗弗敦群岛前,途径歇息。霍决把小熊挂在后视镜上,摇摇晃晃地陪了他们一路,最后离开时,他把它藏在羽绒服的内侧口袋里。
而今,Palegg跨越半个地球开到了云城南山。
霍决还找借口邀请她去过一次。
时闻不确定国内分店是否也有赠送小熊挂饰的活动。她希望有。否则很难解释,为什么抽屉深处会另外放着五只一模一样的小熊。
时闻沉默地将玩偶逐一拿起,仔仔细细地看,若有所思地摸一摸脑袋,又放下,一只只排列整齐。
良久,才终于下定决心拿起旁边那沓薄薄的登机牌。
总共五张。
从亚港飞特罗姆瑟,在法兰克福经停,将近二十个小时的航程。只有去程,没有返程。起飞时间从今年往前推,一年一张。
霍家的富贵程度在整个华南都排得上号。霍决早在返回国内,正式接触集团生意的那一年,就已经拥有了可供自行支配的私人飞机。
而私人飞机一般不与民航班次共用航站楼,有自己专属的进出通道,用不上登机牌这东西。
一次两次,或可理解成心血来潮、航线没来得及申请下来,或者临时遇见了什么突发状况。
然而整整五次。
那便惟有有意为之。
登机牌上每一个日期几乎都是相近的。
2月10日。
1月22日。
2月1日。
2月12日。
1月25日。
印刷字体工整简洁,俨然某种细微而确凿的证明。
不必如何细究,很容易就能理解这几个日期所代表的意义。
——这是每一年的正月初一。
五年前的深冬,霍决往地理杂志上随意扎了一刀。他们听凭运气的指引,决定一起去往罗弗敦群岛,度过第一个唯有彼此相依的农历春节。
——“你手气真的好烂。”
——“我同意来当然是因为我有契约精神啊。我输得起,不反悔。这是我的美德,不是你的借口。”
——“好冷好冷。明年还是去看暖和一点的海吧。可以跳进去的那种海。”
——“不然呢?我们当然会在一起过啊。”
至今仍能清晰地回想起,自己曾经随口说出的话,亦如完全没有预设过未来的空头承诺。
夏日稠密的空气,在日暮时分徐徐舒展开来。变薄。变软。变冷。慢慢染上记忆中那片冰天雪地的自由与凛冽。
时闻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心突突地跳。像一枚被反复拧榨的苦橙,抑或一块被潮汐浸没的礁石,有种隐隐作痛的酸涩与茫然。
忽而咔哒一声细响。
又像走在一页冰封的湖泊之上,有什么随着季节更迭一缕风,轻轻地瓦解了。
她静静垂眸,拂开似有若无的混乱念头,机械地将手中五张登机牌调换了个顺序,重新放回抽屉里。
与她房间以前的布局一样,抽屉底下是一扇立式柜门,里面藏着一个做工精细的嵌入式保险柜。
时闻没有试图去打开。
尽管她直觉自己一定猜得到密码。
日落了。
风换了个方向吹,余晖沿着云朵边缘滴落,将远处江面晕染得波光粼粼,犹如一幅历久弥新的印象派油画。
时闻什么都没有再想,侧坐在地毯上,远眺空气中的光影。静默无言地,等待夜晚于一片深蓝之中再度苏醒。
*
这晚,霍决没有守时回来跟她一起吃晚餐。
直至九点多,才听见车库传来引擎渐近的声响。
时闻待在影音室里,隔音门没关,把音量调大,继续挖了一勺冰淇淋送进嘴里。
四周只亮着一盏落地灯,光线飘飘忽忽地暗。
荧幕上《绝美之城》播到临近结尾,形如枯槁的老修女轻轻吹一口气,栖息在花园餐桌上的成群火烈鸟便纷纷扇了扇翅膀,向着远方迁徙而去。
这部意大利电影时闻反复看过许多次。
每每心有波澜,或者亟需冷静的时候,她都会当作背景音来放。
门口轻响。她没有回头。身侧的皮革沙发柔软地陷下去一个成年男人的重量。熟悉的烟草皮革气息淡淡萦绕着,无声而强硬地侵入她的私人空间。
一束新鲜的辛西娅玫瑰放在她的马克杯旁边。
一只手横过她肩后,距离近了,隐约又能嗅见其中夹杂的陌生气味。清凉的、苦涩的药感,像是麝香,又或者碘伏。
霍决单手撑在沙发靠背上,懒懒陪着看了一会儿,才漫不经心问,“为什么已读不回。”
时闻视线固定在电影画面上,没动,语气有些不自然,“我既不负责下厨,也无所谓一个人吃饭,你想我回复什么。”
影片进度条已经读到最后几分钟。背后是静止的夜海,男主角Jep或青涩或苍老的面容来回闪现,他的初恋Elisa站在海岸灯塔前,往后退了一t步,对他说,“我有东西要给你看”。
“In fondo, è solo un tro. Sì, è solo un tro.”
[ 最终,这不过是场戏法。对,只是个戏法。]
霍决低声与Jep同步念出最后一句台词,难以理解地挑眉,“看了这么多遍,又没什么实质内容,不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