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冰(172)
放在斗柜上的挎包被粗暴掀开,那双总是游刃有余的手此刻微微发着抖,将时闻的护照和身份证匆忙翻出,一言不发地掠走。
“砰——”地一声。
门被重重合上。
空气中微不可见的尘埃被搅动,沉沉浮浮地打着旋儿,又怎么都落不下、拂不开。
时闻静静站了片刻,脸上的神情很平和,没有什么剧烈波动。
她确认一眼座钟的指向,又看看自己手里的花,没有往门口方向走。环顾一圈,从边柜取了个玻璃花瓶,灌入三分之二清水,又找了把平时剪胶片的剪子,斜斜裁开花茎末端,将黄玫瑰养了进去。
剩下需要整理的东西不多,她很快将行李箱收拾妥当,闭合上锁。
只是过不多时,又抿了抿唇,重新放倒开锁。进衣帽间挑挑拣拣,找到一件男士衬衫,对半折迭,塞进行李最底下。
随身挎包被翻得歪在一边,小羊皮被划出明显褶皱。她喃喃骂了句“狗脾气”,却不携多少坏情绪,将包里的拍立得取出来,调试镜头与光圈,对准瓶中玫瑰按下快门。
耐心等待十几分钟显影,她拔开阿加莎的笔帽,在相纸背面写下一行小字,随后拆开透明的手机壳,将成像朝外放了进去。
不紧不慢忙完这些,抬眼看一看座钟,分针恰好走过半圈。
她拎起包包,按升拉杆,拖着行李箱往门口走。
门没有锁,很轻易就能推开,走廊空无一人。
箱子不重,时闻掂了掂,没坐电梯,直接拎着下楼。
有人在楼梯底下等她。
洁白无瑕的阿芙洛狄忒大理石雕塑旁,霍决头脸都泼湿了,目光阴沉,神情危险。
他右手握拳,掌骨处破皮渗血,浑身紧绷得如同一张拉开至极限的弓,随时准备伤人伤己。
“我冷静了半小时才敢来见你。”他沉声,“我不想口不择言,犯跟五年前同样的错。”
时闻站在五六层阶梯高的转角平台,放下行李,与他视线一高一低地对视。
阴天灰蒙蒙的光线,将那双漆黑眼睛衬得更暗、更阴晦,面无表情地,看得人心惊。
“比以前有长进了。”时闻堪称柔和地评价。
“……为什么。”霍决一字一句,眼底有冷火在烧,“沈夷吾死了。你报了仇。我们身边不会再有任何威胁和阻碍。你究竟在顾虑什么,告诉我,时闻,我究竟要怎么做,你才会开心?”
时闻没有回答他的问题,也没有继续激怒他。
她拎着裙摆优雅向下,走到与他视线持平的阶梯处,俯身垂怜,伸手触碰他写满不解与愤怒的眉眼。
“You are the love of my life, Lawrence.”
如叹如诉。
好突然地,宛若吟诵一句古老咒语。
她轻抚他面容,渡过去温度,“我不会再试图否认这一点。不论是五年前,抑或此时此刻,我对你的感情都始终没有改变。”
霍决嘴唇微颤,低低倒吸一口冷气,骤然感到一种如蒙大赦的眩晕感。身上那股神经质的暴怒与躁郁,顷刻被这句话浇灭了。
除去五年前在潮起岛那个暴雨夜,这是时闻第二次向他吐露真心,亲口承认“爱”这个字眼。
他心脏涌上狂喜,来不及思考其中的割裂与反差,将摇摇欲坠的理智与被愚弄的愤怒抛诸脑后,迫不及待上前,要将她拥入怀中。
时闻没有躲避地投入他怀抱,甚至安抚地,轻轻摩挲他紧绷的肩胛骨。
“可是Lawrence——”
过了几秒钟,她挨在他耳侧,若无其事继续说。
“再怎么爱你,我都随时可以离开你。”
手心触碰的身体一瞬间绷紧了。
被混沌与荒谬击中,霍决极其罕见地怔愣住,难以置信地看向怀中人。
他鼓膜嗡嗡直响,像沉坠的山与云压落,不断坍塌下陷,捏她肩膀的力气像恨不得将她整个人都捏碎了。
大多数熟识霍决的人,对他的评价,都是冷漠、残忍与慢条斯理。
他缺乏怜悯与同情心,对同类漠视与厌烦居多,绝非受情绪驱使的类型。在t任何时候,他表现得都更像一个充满耐心、讲究杀戮美学的猎人,而非暴躁易怒、急于开膛破腹的屠夫。
他总是好整以暇的掌控者。
除却在这种面具剥落,独自面对她诘难的时刻。
犹如渡劫一般,他被摁进爱欲的刀山火海,血淋淋滚一遭。他真正的喜怒爱憎,所有鲜活、古怪、暴烈的情绪,皆从她身上习得,经过反复消解耦合,又再重新投射回她身上去。
他是个拙劣的学徒。糟糕的爱人。
他的愤怒,源于夤夜覆落在她面庞的薄纱,在她身上爱恨困惑得不到解答。
为什么,有一个声音在问,他不明白。
为什么明明有家,却偏偏要漂泊。
为什么一边声称爱他,一边又要坚持离开他。
不戴拳套硬生生砸出来的伤。以□□痛觉压制乱绪,生猛偏激,阴沉寡郁,是这个人发疯时会做的事。时闻执着他手,仔细确认骨头没有大碍,才放心慢慢拭去血迹。
“我不在的时候,能答应我,帮我好好照顾朱莉吗。”
她好声好气问,口吻不似请求,更像一种迂回的指令。
“你要走。”这个念头为心脏制造一阵抽痛,霍决唇线抿得很平,声线又哑又生硬,“我凭什么帮你照顾你和别人的东西。”
时闻置若罔闻,不理会他的冷嘲,自顾自往下,“其实我很怕冷血动物。毛茸茸的猫狗可爱多了,又更亲人,你知不知道我为什么偏偏要养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