启善录(603)
“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的人太多了。”她宽慰嵇元:“百姓只在乎自己的身衣口食。”
“你看那朝代更迭,死的固然有百姓,但绝的始终是统治阶级。天下苍生不换。什么叫做‘民者,国之本’?那些殉国而亡,或是守志不仕的忠节义士固然值得尊敬。但若是人人如此,岂非失了生计?此所谓‘国将不国’者也。”
“忠孝节义,是文人的事。农工商贾,在人世间各有职司。”
风荇忍不住插话:“听着新鲜!”
嵇元隐隐有所预感:“黛青,你要如何?”
江黛青看向他,说得稀松平常:“我不单只要我行我素。”她眼光微暗:“还要以女子之躯,亲自监斩柳下爱!”
“以告天下人,我无惧他们的任何非议!”
嵇元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看向放下了抱着的双臂的风荇。后者难免劝阻道:“还嫌自己债不够多?”
江黛青脸现黯然:“那人大约不会现身来救柳下爱了。”
既然事前商议已定,他就不会辜负柳下爱的良苦用心,贸贸然前来相救。然而情深至此,必会相送她这最后一程。
“我要他记住我的脸!”江黛青语气中遗恨满满:“要他终有一日,亲自走到我面前!”
嵇元听得心惊胆颤。江黛青的意思,反正那幕后主使一直在追杀他们。她要他将所有恨意,集中在她一人身上。只要她一日不死,他就将被这恨意束缚,不得远渡重洋逃离国中。也就,在江黛青指掌之中。
江黛青果然请得了太子的许可,亲自监斩柳下爱。
看到江黛青,柳下爱有些意外,然而转瞬又露出了了然的微笑。江黛青持金杯两樽,走到她面前蹲下:“还有什么放不下的吗?”
眼波流转,柳下爱低低道:“珠翠珍馆。”
“是我毕生心血,里面的旧人,别为难。”
“好。”
珠翠珍馆虽然还未解封,党人也都收押着,但莫如先与风茅两人都审查过,确实没有问题。江黛青乐得送她这个临终人情。
暗潮汹涌海波动
将酒盏送到柳下爱唇边。
“饮下这杯酒,庶几化尘缘于乌有。”
江黛青的好意,柳下爱心领神会。此时忽然对尘寰生出些许流恋:“王妃......江黛青......”她哽咽道:“我们......”怎么就站在了对立面呢?
江黛青面冷心软。况兼要作态给人看,抬手将樽中酒与柳下爱灌了下去便起身背转,呛得她泪流满面。
是无由醉。昔日樽前笑,今朝无由醉。
离歌岂忍樽前听,别恨无由醉里消。
“人间是与非,任他无由醉。好名!”柳下爱珠泪两行,喃喃自语:“好酒!”
“好走。”江黛青低低回应。走回上座,江黛青背对柳下爱施令:“行刑。”
又是一颗美人头,堕地沾污血漫流。
柳下爱的尸身,自然无人现身收拾。风行卫在江黛青的授意下,收殓了她。暂寄城外静安寺内荐亡,留待南下送往婺洲安葬。
虽是续弦,亲王的婚事也不能马虎。况且皇帝身体违和,更兼有着几分冲喜的意味而越发盛大。受聘,醮戒,铺房,亲迎,祾王府跟着晏王府一同折腾了好些天。直到仪礼日,晏王与晏王妃合卺礼成,进宫谢恩,江黛青才得喘息。
棠溪玥与嵇丰卸去冠冕装饰,见他坐在牙床帐边,始终一言不发地盯着自己出神,不觉问道:“怎么?”
“你会爱我吗?”嵇丰痴痴地问。
棠溪玥不解。听嵇丰叹道:“从未有人爱过我......”
猛地咬住下唇,棠溪玥强忍悲痛。眼帘倏然抬起,目光如电:“从未?妾听闻,先皇、先皇后,因殿下是幼子多垂爱怜。兄长也自关照,子侄更是敬重。也听闻殿下曾有知己,夜半添香。往来的,是天下一品的人物。”
嵇丰略略回神,稍显仓惶挪开的眼神,流露出几分尴尬。
“殿下,原不像妾,孑然飘零于世间。已失眷属,更无师友。”
嵇丰已从内务府得知棠溪玥的经历,有些后悔触及她伤处,解释道:“我不是这个意思。”他思索后照实说:“我是指,男女欢爱。”
“像......兄嫂那般的.......”他问棠溪玥:“你能做到对我,毫无保留吗?”
嵇丰向棠溪玥说起华莲:“我是曾有个红颜知己,自问对她专情至深。”带些颓丧,他说:“但她,似乎自始至终,不曾对我敞开心扉。”
“让她去王兄身边,本是一场试探。”嵇丰回忆道:“我当日年少,只觉得天下,除了蔽之与王兄,再无风流过人之人物。她对蔽之的温柔可以无动于衷,或者,是会倾心王兄那般意气的人物。”
“她没有拒绝。甚至毫不犹豫。”嵇丰略显痛苦地说道:“或许看出了什么。她主动向我承诺,不会与王兄有染。”
“而我。”嵇丰说:“当时只觉得她毫无征兆地提到这个,或许是因为心底,有所期待......”
棠溪玥难忍鄙夷,脸现讥笑。
“今时今日,我当然知道是自己疑神疑鬼。”嵇丰轻叹道:“错已铸就,恨之难返,也只能任由身边人渐行渐远。”江黛青言之在理,是自己,将华莲与梅言推离的。
“我承认自己,不会爱。”嵇丰问棠溪玥:“你呢?你知道,如何去爱一个人吗?你能做到,深爱我吗?”
嵇丰渴望被爱。不全情以赴,他不能知足。棠溪玥看明白了。她伸手搂住嵇丰,在他耳畔轻声道:“爱?我没试过。但我日日在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