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基,从穿成外道女修起(247)
这里的地面平整,城墙光滑,壕沟里没有冻饿而死的尸骨,空气中也不曾弥漫着腐肉微甜的臭气。有零零散散的商户,农人,居民在进出,身上的衣服都还大致能看出轮廓,不是褴褛的布条。
偶尔还能看到一两驾马车,碌碌的车轮转动声由近而远,逐渐听不见了。
而另一种声音却逐渐靠近,队列行走的脚步声,马匹奔驰的蹬踏声,军队像是鱼群一样慢慢地迫近,又慢慢停歇。一队骑士簇拥着车马向浮泉去了。
裴纪堂接受了浮泉郡守的邀请,但他没有承诺自己要带着“女眷”单刀赴会。
军队就驻扎在浮泉周边半日路程的地方,保持着礼貌但不掩盖威胁的距离。不论城内城外有什么异动,他们都会第一时间做出反应。
晌午后太阳逐渐开始向着天空的另一边移动,城门前早早地就被清了场。铺地的布与路两边的尘障是来不及准备了,但至少城门前撒过细细筛了的黄土,看起来也整洁体面。
士德明站在门外,简直像是新妇一样翘首张望着。
在郡守之中,他还称得上年轻,年龄还没有抵达不惑——因此心中的确还有许多疑惑。他不知道自己的策略出了什么问题,这天底下的人,本就是一层一层被细分着,如同站在高楼的不同层级上。
最上面的是天子,是皇家,再下是门阀,是世家,一层一层的高楼高耸入云,如果想要向上攀登,就只能伸出手来抓住头顶人的衣摆,衣袖,慢慢地爬上去。
士德明觉得自己的想法是很高明的,即使在同辈人里也未必有如他这样头脑清醒,能够看穿这一点的人。
但事实却给了他一个耳光,他竭尽全力攀附的人把他举荐到了这个鬼地方,简直就像是用两根手指架起一块脏布,从桌上投入水桶中一样。
他茫然过,他怨恨过,在湿热发潮的床褥上睡不着的时候,他暗暗地咒骂着老天——如何这样待他?
但今天士德明知道为什么了,老天是要奖赏他的,此前的一切不过是天降大任于斯人也的考验。天下藩王不知几何,他手下效力的世家算什么世家?唯有裴家,才是当今天下世家之首!
哪个家族敢于将与自己比肩的世家诛灭,上上下下从族首到外嫁女的骨血杀得一个不剩?哪个家族敢于掀起宫变鸩杀皇家掌权者,如今掌控幼年的天子号令群臣?
好哇,好哇,这不是什么耻辱的事情,他向往的就是这样强横的力量!只要手中掌握着足够的权力,不管做出什么事情来天下人都只能噤声!
现在,一个裴姓子要来了,一道通往他和裴家的桥搭起来了!
骑士们保护着马车辘辘地来了。
马车并不怎么华美,好像也不是一架保养得当的新车。马车的车壁换过,车辕重新打磨涂饰过,但好像还残留了一些划痕。不,说是划痕,它们仿佛太深了一点……
马匹怎么样呢?他看了看,倒是两匹膘肥体壮的骏马,也是同一毛色的,不错……
就这么估量着,马车停下了,卫士为马车上的人掀开帘子,士德明感到胸口中有一股气流涌了上来,把他的胸腔全部撑开了,他几乎是撩起衣摆急切地冲了上去,抓住那个刚刚从车上下来的年轻人的手,放声哭道——
“裴公啊!”
两只脚还没落地的裴纪堂默默地石化了。
他确信猫在自己身后的鸦鸦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裴纪堂是一个沉着的,勇武的,缜密的,临危不乱的年轻人。他确实不是一个懦夫或者面人,否则他不能从管辖一城一直上升到管辖一州。但这不代表他不会有卡壳的时候。
比如现在,一个大了他十来岁的郡守扑过来,像是失散多年的儿子一样抓着他的手痛哭。
士德明哭得那么惨,那么情真意切,一时间让他不知道应该把他扶起来好好安慰他,还是先找个礼貌的方式把手抽回去。
而当裴纪堂垂下眼去,意识到在痛哭中这个人仍旧半睁着眼睛,小心翼翼地打量他——以及他身后的嬴鸦鸦时,错愕从他身上退去了。
裴纪堂淡淡笑了一声,手掌上翻,轻轻托了一下他的肩膀把他扶起来,然后从容地撤手了。
“幸甚,幸甚裴公愿至此,”士德明没有读懂这个肢体语言,他还是用衣袖一边擦着眼泪一边哽咽,“某苦心筹谋,浮泉百姓才得以安然地度过这个冬天。某何忍见他们又临兵戈啊。”
这话让人有点下不来台,不过fine。在这个空隙里嬴鸦鸦一直没有下车,但她并不是干坐着。她用手撩着眼前的帘子,像是一个好奇的少女一样小心翼翼地探头打量着外面。
士德明看到了,在裴纪堂身后有一个美丽的少女,她穿着一身浅淡的紫色衣衫,像是一朵初春时还有些苍白的花一样盈盈地裹在苞片中。
看起来她一定是没有见过外面的世界的,所以——即使是这样一座不太起眼的郡城,她也看得这样津津有味。而裴纪堂就这样随意地把她放在车里,允许她穿男子的衣衫,可见他十分宠爱她,但并不怎么重视她。
她至多是个妾,或者并不是妾,只是侍奉他的女人之一。
士德明心中稍微升起一些了然的轻视来,而就在这一瞬间,少女望向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