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基,从穿成外道女修起(518)
她看到了一群男孩女孩。
无论男女都穿着青布的衫子,头发束起来,闲聊着从抄手游廊后走出。其中大的已经快要成人,小的十岁出头,有人手里还抱着书,嘟嘟囔囔地背着什么。
他们见到自己这个外人,也并不一惊一乍,每个人都规规矩矩地行了礼,然后仍旧自己聊自己的,自己背自己的。
乌观鹭说不好自己的感觉,上次她看到这样闲适而落落大方的神情还是在玉成砾身上,但那是神仙,不是凡人?在这间屋子里,哪里冒出一群背书的小神仙?
“吾家良驹,有中意者无?”
乌观鹭回头,一位年长的妇人就站在那里,对她微笑。
鱼召南手里是有资本的。
她的资本不是家里的古玩玉器,不是那一箱子一箱子的书。
是她数量多到可怕的学生。
不是所有的大家族都像是乌家这么没品,把女孩关在院子里,像拘在竹笊篱下的家雀儿一样。
有些父母也很愿意给自己的女儿请一位老师来教一教,只是前提是一不能和小公子小郎君们混在一起,二不能请男夫子教男人们的东西。
如果嬴寒山在这里,她会说一句“常见”,舍得把女儿送出国去的父母还会以死相逼自家孩子家人结婚呢。
开了但没完全开,明了也不特别明。
但竹笊篱掀起这么一点,就足够雀儿飞出去了,作为女师的鱼召南就是这么前往她们身边的。
她的身份十分合适,人们都默认守灶女可以外出行走,即使她有了丈夫,丈夫也没权力管她。她可以长久地担任教学任务,不会有人打断,不会有风言风语有损主人家的颜面。
她家里也是个经史传家的!她肚子里那点东西自然是不能去举孝廉,但是教教自家女儿识字是够用的嘛。
的确是够用的,何止是够用呢。
她的学生们称她恩师,她们学识字,学诗经和绘画,学那些可以攀个才女名头的东西。
她们学史,学算学,学天文地理,在点着一豆灯光的屋里听老师讲她究竟如何周旋着保护一个家族。
“不许说出去!”鱼召南严厉地告诫她们,“你们知道了,但决不能把这份‘知道’被别人发觉,不然就是害了你们,也害了老师我。”
聪明的孩子明白她的意思,但仍旧忿忿不平。
“您教给我们,却让我们假装不知道,那不如一开始就不要教!”
我在等一个机会啊。鱼召南闭上眼睛,她已经等那个机会等了半生,她不知道那个机会到底会在她,她学生,她学生的孩子哪一个人的半生中来临。
鹏之徙于南冥也,水击三千里,抟扶摇而上者九万里,去以六月息者也。
何年风斯在下也?
是年风斯在下也。
“是水中鱼还是涸辙鲋,都仰赖乌主事了。”
鱼召南把乌观鹭请到上座去,站下,恭敬地合手对她行了一个礼。乌观鹭立刻站起来避开:“我已经因罪去职,不是主事,今日不过是晚辈来拜谒乡中贤达,娘子不必如此。”
“人将要奔跑时总是要先屈一屈膝的。”鱼召南还是笑眯眯的。
文化人和文化人讲话就是好,谁都明白谁肚子里揣着什么料,谁都不说破以防对方尴尬。就算一个讲错打起嘴架,还能旁若无人地装作对方理解过度。
鱼召南对着门口轻轻摆手,就有一个小侍女跑上来,爱惜地递给她一个木盒。
盒子并不沉,里面装的应该也不会是金银珠宝。
乌观鹭正色倾身,看她打开木盒,从一层层缠起来的布包里取出一卷书简来。
书简的竹子已经变成某种暗而润泽的棕褐色,像是和田籽料的皮,没有金石古玩鉴赏经验的人也能看出它很有年头。鱼召南在乌观鹭面前展开它,请乌观鹭细看。
“《仓颉篇》?”
鱼召南露出一个真心实意的微笑:“未曾想到主事能认出来。”
乌观鹭也跟着笑了一下,没应这句话,《仓颉篇》全文她是没有读过的,只是其中片段经常被摘出来用作蒙学,她这一卷又偶然有些字句她熟悉罢了。
自成书以来这本书多加修订,版本众多,初版已经几乎不可考证。
鱼召南这样爱惜这一卷,乌观鹭能猜出来它即使不是初版,也应该是相差不远的版本。
“乌主事能认出这一卷,即使不藏书也知道它的分量。然而对于认不出这一卷,也不知道它分量的人来说,这不过就是一匣子木柴罢了。”
鱼召南盖上匣子:“这样的木柴,我家中实在是太多了。”
藏金石,藏古玩,藏玉藏书,都需要安稳的环境以及丰厚的家资,乱世人且难以守住,更何况是书?她抬起眼,温和地注视着乌观鹭,请求已经呼之欲出。
多简单的事情,和你们的将军说几句好话,把我们家里这些不能吃也不能花的书迁到她的保护范围内,要是再给我家一个什么相关的闲职就更好不过。
哪一位军阀在占据土地之后都会做做样子安抚士人,安抚我家十分省心,何不一试?
乌观鹭没有说话,她喝了一口茶。
那样冰冷的计较又回到她眼睛里了。
十息,二十息,漫长的三十息过去后,乌观鹭抬眼对鱼召南粲然一笑。
“这件事我定会报以将军,鱼娘子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