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基,从穿成外道女修起(656)
夜落下了。
雪就下了昨天一晚,到午间已经化得差不多,现在除了些阴凉地方与屋顶树顶,其余都不见雪的影子,只有些泥泞还糊在地上没干。
停灵的堂前没什么人,只有些踩得散乱的脚印子,在香灰上格外显眼。好像有一群黑脚的鬼长长久久地站在这,抻着脖子向里张望,想看看棺材里的那个人是不是真死了。
祭拜的人已经散去,也没有守卫在这里——何必守卫一个死人?他活着的时候尚且不能抵挡什么,死后又能奈尘世如何?尘世又能奈他如何?
在这寂静混沌的夜色里,有一团白色靠近了。
那似是一团雪化成的精灵,似是什么鬼魅什么狐妖,她身上的衣服是白的,不曾披麻,但看得出是丧服。
古怪的是那白衣上却有很艳丽的一张脸,像是在绢上揉碎牡丹,在雪上溅开血。
嬴鸦鸦重新梳理过头发,簪着珊瑚和玛瑙的攒珠步摇,用黛青色仔仔细细画了眉毛,又涂过口脂。那张不装饰时有些少女稚气的脸忽然变了,它沉静,艳丽,高贵,适合在重重华盖与黄金下抬起下颌,适合注视着白玉阶的最后一阶。
那一次濒死凝固了她的时间,也阻断了她继续成长的可能。其实她的脸不那么十分柔和,它有一些锐利高傲的线条,如果它们长开,能勾勒出极美极有侵略性的一副面孔。
此时此刻的盛装加重了这些线条,让嬴鸦鸦有些像是另一个人。
她双手一推灵堂的门,它忽然大开,两扇门板击在墙上发出哐的一声。夜风涌入屋里,满屋的灵幡被风翻卷得飞舞起来罩住灵烛,白绫上居然浮现出一层淡淡的红色。
嬴鸦鸦一直向前走,走到那口黑沉的棺木前,推开棺盖。
他没有合上眼睛。
多稀奇啊,人都殓进棺材里了,眼睛还睁着。他身上换了件苍色的外衣,领口处有细细的绣银绲边,沉稳又清贵的一身,她从来没见他穿过。
裴纪堂就这么睁着眼睛望着她,脸上的表情好像他还活着,正从屋里走出来,自认为很不刻意地整了整领子,惴惴地等她对这身衣服发表看法。
他傻呀,他多么傻,他不知道自己抖羽毛的样子都落在她的眼睛里。那些出现在她桌子上的压花,挂在她笔架上叮叮当当响的小玉铃铛,不知道从哪冒出来的一盆新兰草。
每当这些小东西出现的时候,他总是悄悄地望着她的脸,带着欢喜也带着不安。
她都知道的。
“我来见你了。”嬴鸦鸦小声说。
“我看到了,我看到你回头看我……你看到我了吗?我摔在雪里,站不起来,不然你应该能看到我的。”
“要是我还能再跑两步,你应该就看到我了……”
她轻轻地抚摸他的头发,眉骨,眼尾,它比外面的雪更凉一点。“要是那天晚上我没有做那么久的梦,要是我早一点出门,要是我一早就去找你了……你就看到我了。”
她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她就这么慢慢地把时间向前推,好像想要推开重重迷瘴,一直回到初见的那一日。
可她清楚得很是姐姐杀了他,只要姐姐想动手,不论自己在什么地方,做什么,他都是要与自己分开独自向泉边去的。
可是为什么姐姐要杀他?
他又为什么那么从容地倒下了呢?
“我对你说过,但是没有说很多……我说我是叶萱的女儿,叶固的孙女,是大长公主望的甥女。阿母死后我就养在宫里,姨母什么都教我,就好像有朝一日想要我坐在她那个位置上一样。”
“我从小身边就是聪明人,很多聪明人,他们杀啊,咬啊,哭啊,笑啊,每个人都是血糊糊的。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我觉得你简直是个怪胎,是个脑子坏掉的裴家人,怎么会有你这样傻乎乎的人?”
“哈哈,哈哈……但阿姊也是这样的人,阿姊也傻乎乎的。我骗阿姊我想不起来了,她信了,我说不要她离开我,她就说自己和天地同寿。”
“你知道吗,叶蔓不是什么好孩子……但你们太好了,因为你们,我才是嬴鸦鸦……”
她把脸靠在棺木边上,有两道浅浅的胭脂红色从眼尾落下来,那双眼睛忽然就变成一对长尾巴的赤鱼,在涂着铅粉的脸上摇曳尾鳍。
“可为什么你死了,阿姊动了手呢?我想不明白啊……阿姊是很好的人,她为什么要杀你,为什么你不逃走,不反抗,为什么你不告诉我?”
“是我……做错了什么吗?”
是我说错了话吗,是我做错了事情吗?是因为我拔剑了,所以你不想活下去?可是你明明听到了,听到我只是恨那个人,我从来没有恨你啊。
……你那时候,为什么不抱抱我呢。
嬴鸦鸦直起后背,望着他的脸,死者的眼睛已经不那么清透了,那层覆盖了虹膜的蓝色隔绝对视的可能。她低头,目光滑过这张没有血色的脸,突然抬起右手,沾了沾自己的嘴唇。
唇上的口脂就染在了指尖上。
嬴鸦鸦一手盖住裴纪堂的眼睛,另一手仔细地把这一点红色压上他的嘴唇,苍白得像涂了一层蜡的双唇染上红色,这张脸颊忽然有了点生气。
嬴鸦鸦仔细地摩挲着它,吻从指尖自一个人的唇向另一个人传递,当她垂下手,他的唇已经和她同样殷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