枕戈(重生)(370)
那声音是渐行渐远,柳茂还在石头边扑腾,水都湿到了膝盖。
他膝盖有伤,受不得寒。
石头不算太大,宋玠没有让他。宋玠连根手指也不想动,只干巴巴地说:“……膝盖。回吧。”
柳茂还是不走,却不折腾了,抬头看着他,憨憨的笑容也渐渐挂不住了。
他说:“我……我其实是听说了殿下心情不好,想来陪陪殿下。”
宋玠动了动嘴角,侧过了脸。
“没什么。”
他言语虚浮,气声大过实声。
柳茂定定站在水里。
“属下……知道发生了什么,后来,见到了……见到了公主。”
他不说还好,他一说,宋玠的眼睛顿时又湿了。宋玠自己尚不知道,转动眼珠盯了他一瞬,就僵硬地站起身,跳下来,在溪水里打了个滑,险些跌跪下去。
溪水寒冷如冰,底下都是坚硬硌脚的鹅卵石,他仿佛不知道冷,也不知道痛,在石头上扶了一把,只甩给柳茂一个背影,一步步地往别处走。
柳茂:“殿下。”
宋玠:“松手。”
柳茂不松,还是用力攥着他的袖子。直到宋玠亲自回身来撕袖,他也没松开,只是一个膝盖一个膝盖,跪在了溪水里。
宋玠眼角跳了跳。
“殿下知道,属下也有姊妹兄弟。今日,看得心有戚戚。陛下不仁,我等当择明君而事。”
说完,柳茂就在溪水里叩首。
他磕得规矩而稳当,一跪三叩,三跪九叩。礼毕,双手在胸前抱拳,是冻得青白哆嗦,也捧着一副忠心拳拳。
一个校官手下,足有千把人。若以此为根,无声无息谋反,成事虽难,却也不无可能。
何况,这是他苦心交结数月的人。
风簌簌而过。
宋玠垂眸不语,柳茂还要再劝。
“殿下——”
“——你先起来。”宋玠打断了他。
柳茂的脸再红下去,就要红如猪肝了。反之,宋玠却越来越苍白。
“陛下煌煌天威,不容你我放肆。起来吧,今日之事,本王只当没发生过,往后,你也不许再提。”
溪水里的寒意像长针一样,刺入柳茂的膝盖。他狠狠打了个哆嗦。
“叛臣贼子,高坐金殿,屠尽殿下亲眷、踏绝天家血脉!——殿下,如何能忍?!”
宋玠张了张口,最后还是垂了眼,没有回答,转身走了。
柳茂似极失落,仍在溪水中长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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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数日,仍是行军。
宋玠似乎没多哀痛,只是不大主动言语,别人与他说话,他也还是那笑融融的模样,但看了只觉得悲凉。
卫真一边专心旁观,一边想:这位皇子,小时候,哪怕挨了打、受了罚,身上心底难受得要死,恐怕也都能接人待物、一切如常。
先是悚然,想起他从小如此,心又渐渐软了。
宋玠对此,依然一无所觉。
这些时日,他唯一察觉的,是卫真似乎见他可怜,有意放他悲痛一回,连带着,连看守都松懈了些许。
当日肯放他一人到溪边独处,就是一例。
但也因此,生出了不少的事来。
当日溪边的柳茂,就是一例。
原来军中亦不乏“苦辰恭久矣”之辈,辰恭阴晴不定,名不正、言不顺,吸引最多的是一群畏而不敬之徒。反观宋如玥,从前就敢往卫真脸上扇巴掌,后来又挟御使而逃,虽然全然悖反了众人对“金枝玉叶”的成见,却也全然打破了众人对这四个字的成见。
反倒让人觉得,这姑娘非但不见棺材不落泪,甚而进了棺材都有诈尸挥刀的心气,虽则出身太令人畏惧……若两厢里真能放下刀剑,一起喝杯热酒,也足以共论英雄。
结果咔嚓下去,身首异处。
卢逸斩宋如玥首,时机实在不对。
因此,想要转而效忠启王宋玠、反了辰恭的,大多冒了头,偷偷凑到了宋玠面前。这些敢冒头的,本是有见识、有主张,军中地位并不很低,若真聚到一起,确是一股不容小觑的力量——
遑论再加上宋玠。
可是,宋玠却沉默地,将他们一一回绝了。
就像拒绝柳茂时一样,彬彬有礼,甚至温和,可是,拒绝的态度,却都很鲜明。
这些原本被他拉拢的人,于是心中也渐渐起了嘀咕:先前诚王被杀,启王不为所动,还可说是兄弟阋墙,一报还一报;如今亲妹妹被杀,启王还不为所动,是否真是在辰恭面前伏低做小惯了,失了脊梁?
这些琐碎流言,从来是一传二,二传三,三传万物。
以卫真治军的手腕,自然很快就知道。但是他没有在人前声张,而是在一个夜深人静的时候,低声问了一句:“殿下,还没有睡着吧?”
为了行事方便,从前的卢余时时与宋玠睡在一处,现在的卫真也时时与宋玠睡在一处——谁也不知道一晚上的功夫,够这位殿下折腾出多少幺蛾子。卫真和宋玠的床只隔了一盏落地烛台,清楚地看见,自己说完这句话之后,宋玠睁开了眼,眸子里反射出微微的光。
他无声地看了过来,但没有说话。
卫真想点亮烛台,大大方方地跟他说话,想了想,作罢,只保持着这幅状态,继续问他:“军中的流言,殿下知道吧?”
那微亮的眸光消失了很短的片刻,旋即又出现。
一眨眼。这是默认。
“殿下就打算听之任之?”
这一回,那对眸光再次消失了,却久久没再出现。
卫真低声道:“一味躲着,只怕愈演愈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