枕戈(重生)(546)
宋如玥淡然道:“穆陛下谬赞——实不相瞒,为了这一句,本宫已算计了足足半年。真是朝思暮想,总算成真。”
话已至此,穆衍也大方坦然:“朕的确猜测,启王所作所为,皆是为了,天下能有眼前这片刻太平。”
宋如玥道:“本宫也曾疑惑,三国国力,何以同时衰微至此,竟连一战都勉强。”
穆衍颔首道:“启王的打算,比辰台一战更早。直到他自己死于皇城,公主手刃辰恭,三国国力均被耗空,终成四方式微之势,遂了启王心愿。”
“本宫只是不解,平定天下的手段何其多,宋玠贵为前朝储君,智谋无双,要做什么做不成?为何……为何,非要用这样的法子?”
“这个问题,朕也想过。思来想去……此法唯一的好处在于,它起效最快、死人最少。”
宋如玥一顿。
她的嗓音,已被“十万春”浸泡得沙哑。
“此话,当真?”
穆衍深深看了她一眼,终于颔首。
“当真。”
宋如玥终于货真价实地笑了出来。
穆衍看见,她笑时,眼尾微微的弧度弯得风流绰约,那双眼的眼神清澈,像无忧无虑的少女一样。
她作为大豫公主、作为碧瑶将军,受了不少年刀剑风霜。竟在这一笑里,全然消弭了。她倒了酒,与穆衍轻轻碰杯,道:“多谢穆陛下。”
她的嗓音,在穆衍的印象中,也从未如此低柔过。
她干杯后,还在兀自地笑,她直勾勾地看着穆衍,支颐笑道:“穆陛下的双瞳,真是和他一模一样。”
然后她自己闭了闭眼,眼睫下似乎又有一点点湿,于是她用力地揉眼睛,揉到后来,或许是太用力了,反倒又蹭了满手的眼泪:“无怪这天下,只有你能懂他。”
穆衍道:“说不上懂。只是……”
他想了想,郑重道:“只是,若非生逢乱世,朕与启王,或许真是一对高山流水知音。”
虽然被套了话,但穆衍今夜目的也已经达到——他看清了宋如玥待宋玠的情感,也确认了她,无意掀波起澜、光复前朝。
于是,他饮尽宋如玥方才碰过的杯中酒,道:“时辰已经不早。公主也早些歇息吧。”
他叫出老三,令他带两个人,把宋如玥送回去休息。自己站起身,拢了拢衣袍,先走了。
宋如玥发出笑声。只是,笑到最后,她蜷缩起来,把脸埋了起来,渐渐笑声喑哑。
她的一条袖子,干干净净地垂下来。
上面那一行字是:
“金樽绿醑意中人,花朝月夜常相见。”
那是无限缱绻的一句话。笔停墨干的那一刻,踌躇满志的受赠人并不曾想过,这,竟是诀别词笔。
番外七·无名碑(下)
宋如玥再睁眼时,已经人在殿内,身上被子松软,远处炭火噼啪作响。
虽然已是深春,但她不觉得热,只觉骨缝里沁出来的寒意都好像被驱散了些,酥酥麻麻的,舒服。
这是穆王宫,本不该有人知她如此畏寒。
她想了想,自笑了一声:“多事。”
然后她伸手拨开纱帘:“钟灵。”
钟灵果然就守在外面。
宫中原本的宫女,宋如玥大多不叫近身伺候;穆衍留了两个,但也不强硬,明面上,贴身照顾的,只有钟灵一个。
宋如玥一眼就看见,不远处支着一盆炭火,炭火上,钟灵架了一座小炉,她守着的就是那炉。见宋如玥醒了,她撩起眼皮:“来之前,有人向我赌咒发誓,说自己绝不贪杯。我失忆了,宋大将军,烦请你告诉告诉我,那是谁来着?”
宋如玥态度配合,冲她讨好地笑。只是宿醉后口干舌燥,实在不想张嘴接话了。
钟灵道:“给你炖了雪梨银耳羹,才盛出来一碗,还烫着呢,你稍等等。”
“唔。”宋如玥试图支起身来,却一动就疼得使不上力,蹭了半天,还是放弃了,“渴。”
钟灵叹了口气,走过来,扶起她,喂她喝了些温水。宋如玥知道她气不顺,靠在她怀里,柔弱撒娇道:“我好像被人打了。”
“是被打了,被酒打了。”钟灵更气了,声音都扬了起来,“您自己身子什么样,自己不清楚吗?十万春酒烈,穆人腊月里拿来驱寒都是一抿之数,您倒好——好豪迈,捧着坛子喝,对吧?”
宋如玥扁了扁嘴,作委屈状:“若不是真失意,怎么能骗过穆衍。”
这话倒难反驳,钟灵哼了一声,起身去给她拿那碗雪梨银耳羹,一边吹一边喂给了她。一碗热羹下肚,宋如玥的脸色终于好了些,身上也有了些力气,道:“今日,就去向穆衍辞行。”
钟灵应了声,正要说话,外头就来了通传。
穆陛下到。
还不等钟灵把手里空碗放下,穆衍已经大步走进寝宫。他似乎是刚下朝回来,还穿着朝服,一进门,便带来外头的料峭春寒。
宋如玥想起有个人,也曾这样,在下朝后匆匆来看自己。只是那人进门后,第一件事永远是脱了外袍,将自己烤得温热,才肯向她而来。
她八风不动地端坐起来,按住了钟灵,不肯叫她起身行礼:“穆陛下。”
穆衍在她床边一站,一边叫宫人给自己擦着袖子上的雨珠,一边毫不在意般笑道:“殿下既然醒了,想必就要辞行。朕今日不便,就不送了。只是,还有一件礼物,要送给殿下。”
他向门外吩咐:“抬进来吧。”
宋如玥听了“抬”这个字,心中就有些惊讶,再扭头一看,竟是一口棺材,被穆皇宫内侍抬了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