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山谣(194)
诸余这辈子没跪过任何人,但他此刻跪倒在扶峦面前。
扶峦被剑钉穿在岩壁,弯不了身,只好用手抬起诸余的脸,那双眼中的猩红让他微怔。对视片刻,他轻轻擦去诸余脸上的泪,道:“你不能哭。”
冰凉的指尖沾了血,拂过脸颊,泪痕被血痕取代。诸余声音哽咽:“好。”
扶峦又道:“替我照顾疏儿。”
诸余在身侧攥紧拳:“你要这么折磨我?孩子才多大……”
“别告诉他,就说……我战死了。”扶峦抚平诸余的眉心,垂眸笑了。
诸余望着这笑容,眼泪愈发汹涌。过去的所有刀光剑影砍在身上,都不及这一刻痛,他觉得自己快要死了。
他知道这世间再也不会有第二个人,如溪川般清澈,如崇山般坚韧,又如晴空浮云般温柔。再也不会有了。
孤狼折断了自己的软肋,扶峦的手垂了下去。
诸余挣扎着站起身。任务还没有完成,他不能在这里倒下。
“……寅时了。”诸余看着天,对战马道,“开蛊。”
尘埃
怀图是被妖军的异动吸引过来的。
等他赶到时,人和妖的最后一次战争已经结束了。
巫咸山变成一座巨大的乱坟堆,遍野都铺散着妖尸,腥臭刺鼻。山腰的村落异常醒目,因为只有这一处的山岩是鲜红的,所有阴气都来源于此。
他在铺天盖地的阴气中看见了诸余。
狼王提着剑,缓步走过每一寸土地,铁靴压在草上,红液随之沁出来。诸余从中成堆的妖尸中找到了狐温,往胸口狠命捅了几剑,心中却并无快意。
他赢了。
但他也输得彻底。
天空淅淅沥沥下起了雨。这是早春的第一场雨,带着丝丝凉意。
诸余疾步折回,脱下外袍裹在扶峦冰冷的身体上,不让他被雨水淋湿。柔软的躯体开始变得僵硬,诸余抱着他,长久地跪坐在雨里失神。
坐了一会儿,诸余抬起胳膊擦脸。护臂上有铁片和绑绳,脸被磨出一道道血痕,但他不得不反复去擦,因为看不清东西。
初春的雨落在眼睛里,原来是刺痛的。
身后传来脚步声。
来人越近越急促,到身边时,反而猛地停住了。良久,怀图颤抖的声音响起:“……你杀了他?”
诸余闭上眼。
怀图猛地冲过来,发疯似的揪住他领口:“你杀了他?!我问你是不是杀了他!!你他妈的……你……说话啊!!!”
诸余被扯得东倒西歪,扶峦身上的外袍也蹭掉了,雨水淋透了肩。
诸余慌了神,一把将怀图推开,抱起扶峦的遗体小心放在树下,让枝干替离去的人遮挡住雨滴。沉默片刻,他仔细擦净扶峦脸上的水,道:“都结束了。”
“结束个屁!”
怀图浑身的血液都往头上涌,挥刀就要砍人。战场上迅捷灵敏的脚步,在此刻变得跌跌撞撞,连着几下都砍不准。
诸余闪身避让刀锋,沉声道:“怀图!”
“怀你妈的图!”森戎刀劈开空中水珠,怀图的招式毫无章法,“你说杀人就杀人,你说结束就结束?!扶峦拦你,你就连他一起杀?猪狗不如的畜生,我他妈那天就该一刀砍死你!扶峦是我兄弟!你怎么能,怎么能……操!!!”
诸余心神不宁,动作也稍显迟钝,左肩不慎被划开一条血口。他不得不抽出嘲风,抬剑挡了几击。
“不要做无谓的牺牲。”诸余边退边道,“我既然能杀一个,就能杀第二个。”
“那你他妈怎么不自己去死!”怀图吼破了音,胡乱挥舞着胳膊,“你的大业已经完成,你不光杀了人,还杀了自己的兄弟,你有什么脸面活下去!”
“我还不能死。”诸余试图在乱刀逼袭下解释,“这世间需要建立新的秩序,否则还会有妖邪诞生……”
“去你妈的破秩序!”怀图半个字都听不进去,“你总是有冠冕堂皇的理由。你这个废物,懦夫,茍且偷生的禽兽!你就是怕死!!”
诸余一脚踹在他胸口,恶狠狠道:“我都这样了还敢活着,我有什么好怕的?!”
“既然不怕,那你去给扶峦陪葬啊!”怀图借刀撑起身,脸上只剩下恨意,“我知道了,你不敢,你没这资格,你连给他陪葬都不配!你……你就该像条狗一样,跪在他面前乞求他原谅。”
诸余额角青筋暴起。
“我现在不太清醒。”他一字一顿道,“别激我。”
“怎么,戳你痛处了?”怀图不知是在哭还是在笑,整个人透着一股癫狂,“说你是狗都抬举你。你骗得了谁?你身上根本没有伤,扶峦到死都不愿意伤你!你告诉我,你到底是什么东西?他那么好的人,究竟是遭了什么孽,偏要碰上你这种狗东西!!!”
“闭嘴!”
诸余在一声声痛骂中,终于彻底失了理智。
嘲风破开雨幕,穿身而过,怀图脚下的积水逐渐被染红。他惊愕,震惊,难以置信,最后都汇成满眼恨意。
“你倒是提醒了我,”诸余跟他鼻尖碰鼻尖,眼神疯得已经不像个人,“地下冷。我没资格,你大义。那你就滚下去陪他吧。”
……
妖族被歼灭的消息很快传遍九垓。
人们重获新生,曾经晦暗染血的土地如今被安宁和自由滋润,喜悦蓬勃滋长。人们知道这一切是谁带来的,世间所有最美好而虔诚的祈愿,都被赋予一人之身。他因此得了天道庇佑,成为了有史以来的第一个神。
玉京在他手中建立,万物万律都被管控,他实现了自己曾许下的誓言。混沌上古湮没成历史,这世上有了神,有了秩序,便是有了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