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山谣(220)
有风吹过,松针上的碎雪晃了晃,落了些在他肩头。
扶疏觉得是这棵树在回应他。说不定,当年他就是在这里捡到的化卿。
从这日起,扶疏每天都来找这棵树,让树陪他消磨难捱的时光。有时是坐在这自言自语,有时是倚着树喝闷酒,仰头看雪,看日出日落,看星河。
喝多是常有的事。
扶疏酒品还算不错,不哭不闹,喝到极郁闷的时候,最多也就是抱着树,把脑袋一下一下往上撞。撞累了就躺下,时常一觉醒来,天光已经大亮,身边积雪又厚了一层,他躺的地方却干干净净,都被雪松遮了去。
扶疏拍拍雪松,夸道:“好树。”
他不知道的是,每逢睡着,他体内的黑气就像被什么牵引,丝丝缕缕往雪松的树干里钻。阴烛的煞气,病死鬼的怨气,连带着他自己对凡人的恨意,在山间静静流淌的时光中,逐渐被雪松吸收得一干二净。
这天,扶疏在树下醒来,感觉体内无比清爽,人也舒展很多。他迷迷瞪瞪坐起来,揉了揉眼,看见面前一个高大人影。
“臭小子,”诸余负手瞪着他,“你说封山就封山,也不打个招呼。怎么连我也关在外面了?”
扶疏看了诸余半天,嘴角往下撇了撇,眼圈突然就红了。
“你……你好端端的哭什么?”诸余一时有点慌。
扶疏随手抓了把雪,用力砸他。碎雪没团起来,落在脸上有些痒,掉进领口又有些冰。诸余叹口气,在扶疏跟前坐下,放低声音:“许久没来看你,看来你过得不怎么样。”
扶疏哽咽着道:“你是好久没来了。”
那些旧事早就过去,他此刻见到诸余却委屈得不行。化卿离开后,他以为自己再也哭不出来了,原来眼泪都攒到了这里,啪啪往下掉。
诸余只好搂过他,边晃边问:“疏儿这是怎么了,遇到什么伤心事了?”
扶疏哭得更大声了。
“……”
诸余四下看了一圈,明白了些:“那孩子离开你了?”
扶疏嗓子都哭哑了。
雪势在寒风中变大,漫山都是纷乱白絮,看不清前路。晚些时候,日头照下来,零落的雪瓣渐渐小了,视线所及都是白晃晃的光洁。
扶疏哭累了,歪在诸余怀里,闷声问:“老头,如果失去了很喜欢的人,该怎么办?”
“……如果失去了很喜欢的人,”诸余揽紧年轻山神的脑袋,“那个人给你留下的任何念想,都要好生对待。”
“念想?”扶疏坐直,掌心拢起腰间的香囊,“他给我留下这个。”
诸余看了眼,沉默片刻,委婉道:“倒也不必日日都带着。呵呵。”
重逢
崇吾封山千年,扶疏就在雪松下歪了一千年。
后来还发生了很多事。
比如扶疏好几次醉酒,把养灵罐胡乱抛出去,看它们各自抢夺地盘,自个儿坐在树下傻乐。崇吾山变成斑秃,玉京众仙对此颇有非议,但诸余和神君不开口,也就没人敢在明面上提。
比如扶疏终于鼓起勇气,独自下山,想把曾经答应化卿要去的地方、要做的事,都带着香囊一一完成。然而最初的新奇过后,世间一切又都无趣起来,扶疏没精打采,灰溜溜钻回了山里。
比如山神庙的祈愿,好长一段时间都没再灵过。信徒们以为是自己心不诚,没能打动山神他老人家,因此格外殷勤敬香,日日跪拜。扶疏觉得好笑,从前他尽心竭力,结果落得人人唾骂,如今不理会了,地位反而尊贵起来。
比如那个叫伶伦的乐神,偶尔会来山间找竹子,和扶疏见面次数多了,两人逐渐熟络起来。伶伦话痨,人也活泼,经常拿扶疏逗闷子。扶疏和他拌几句嘴,心情也会好上许多。
漫长年岁将回忆抚平,伤口结了痂,又剥了痂,长出粉嫩新肉。扶疏终于将自己从伤痛中捞了出来。
从某天起,他不再去找那棵雪松了。
无人知晓,自那天之后,雪松也不见了。崇吾松林千千万,少了其中一棵,并不多显眼。扶疏过了段短暂的正常日子,又在诸余不厌其烦的邀请下,去玉京和老头下了盘棋。
然后就扎扎实实一跤摔,手里的桃花酥蹭脏了神君大人的白靴。
……
扶疏从回忆中出来,发现自己还坐在沉冥腿上。
沉冥不说话,静静观察他的表情,在等他缓过神。圈着扶疏的胳膊却不肯松,这让扶疏想起那个熟悉的人。
“你是……”
扶疏呼吸轻颤,抬指去触身下人的眉眼。和记忆中重迭。
“……是你?”
他说不出别的话来。
“卿卿崇吾山上雪,皑皑化瑞林间松。”沉冥轻声道,“我都记得。”
窗沿上的文竹微晃,悄无声息往上蹿了两寸,好瞧清楚眼前这幕重逢。
扶疏确实曾怀疑过,沉冥就是化卿。但真的确认了这件事,反倒不敢相信,半天才问出口:“怎么会这样?”
“当日乐神吹奏时,我正闭关,神识处于最薄弱的状态。”沉冥拿下他的手握在掌心,“你刚好放出我的养灵罐。阴差阳错,当中仙力凝出了我幼时的神魄。”
扶疏屏息,等着他说完。
“我化生于天地,坐镇神君之位,从未有过童年,也不知弱小是何感受。”沉冥低笑,“在崇吾山见到你的第一眼,我心中是害怕的。我感知到你的强大,随便一根手指就能捏死我。但你没有。你带我回家,悉心照料,对我那么好。”
他在扶疏手背上落下一吻,抬眸时含了光:“小疏,你填补了我空白的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