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宁客(153)
任义村琢磨片刻,呸了一声:“哪个王八蛋想出这个办法的!五十万匹丝绸说出来时,他晓得那是多少么?!还真拿江宁当财神爷的金钵了!”
史泰第也是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才刚打听出是谁对江宁下黑手,忧虑重重:“都说五十万匹丝绸是季相的意思,可我打听到,当时朝会上,话赶话设下陷阱的,是东宫的人。”
五十万匹丝绸,是季由衷被赶鸭子上架的结果,幕后推手,是东宫。
“季相······”史泰第沉吟良久,摇头低喃:“季相老了啊!”
无论多么厉害的人物,老了之后大都是凄凉的。
如幽北王杨玄策,曾经一杆长枪镇守幽北三十州,威名赫赫,五十岁后英雄迟暮,缠绵病榻,令人不胜唏嘘。
季由衷更老,他快要八十岁了,一个位高权重,年近八十的老人,在人心莫测风云变幻的朝堂上,真正受他控制的事情才有几件?
“五十万匹的量发下来时,我就猜到了是这回事。”任义村终究不是个胸无点墨的莽夫,放下了手里即将啃完的瓜,“可是你我之辈,在大应国的朝堂上,不过是两个死不足惜的无名小卒。”
他比出一个巴掌来,张着五根粗短的手指侧身看史泰第,布着血丝的眼睛里,满是无法回头的决绝狠戾:“五十万匹丝绸,生生把你我逼成过河之卒,曹汝城看似丢了官,实际上却是急流勇退的聪明之举,江州落在我两个手里,大邑的风雨压下来,你和我,都是没有后路可退的,只能赌着命往前走。”
史泰第看进任义村的眼睛,深深惊讶于这草包莽夫能讲出这番话,沉默许久,史泰第像是认命般叹了口气:“这场雨不知何时是个尽头,依我看,还是将家眷早早送回老家吧。”
“同意,回家的路我已经打点好,你今日尽快和家里说,如果方便,今日傍晚就送他们出城。”任义村眨眨眼,眸子里的阴鸷狠戾消失不见,拿起块瓜吃时,又变成了那副酒囊饭袋的草包样。
史泰第心里暗暗一惊,脱口而问:“你早就有此打算?”
“这不是怕你不同意么。”任义村喃喃着偏开脸去,抱着瓜大口啃,试图把那张赘肉横生的脸,藏到瓜皮后面。
史泰第气到笑:“我在前面和你掏心掏肺,你倒是背着我心思乱飞,算了,我没有责怪你的意思,反正我两个早就是一根绳上的蚂蚱了,谁也跑不掉。”
他起身:“我这就回去一趟,趁着雨势正盛,傍晚送他们出城。”
说着摇头担心:“可怜我外孙女刚满两岁,外孙才五个月大,老家那样远,一路舟车劳顿,可要他们姐弟如何是好!”
任义村啃完一块瓜,扔下瓜皮道:“那也是我的宝贝大孙女和孙子,我和你一样心疼,但总得先保着性命再说吧。”
大人们还不一定受得住山高路远,年幼的婴孩极大可能没办法平安回到老家,当两个男人决定送家眷离开江宁时,那两个年幼的生命,便已被他们剔出了考虑范围。
硬要说的话,不是他们狠心,而是他们得顾全大局。
暴雨整五日未停歇,甚至越下越猛,傍晚时天色便已暗黑如夜。
大雨倾盆,街上积水横流,连条野犬都无,二百余人组成的的车队载着史泰第和任义村的家眷,寂静无声又浩浩荡荡出了城门。
隐藏在暗处的人目送车队走远,旋即转身朝织造局方向去。
一个更加隐蔽的藏身处,暗影抹把脸,再甩甩斗笠上的雨水,足下轻点,如鬼似魅,很快消失在铅黑色的滂沱雨幕中。
消息传回时,毕税刚送来封大邑的密信,嘀咕道:“两家一共五十多口人,哪里需要两百余人护送,那些成箱的行李里,肯定有猫腻。”
于霁尘拆着密信看,道:“给霍偃说一声,让她帮忙拖拖那两家行路的时间。”
“多久?”毕税问。
于霁尘手里动作稍顿,想了下,沉吟道:“半个月。”
半个月的时间,足够大邑来人。
“堤坝上准备的如何了?”看完密信,于霁尘手里掐着那张绢条,问。
毕税垂垂眉眼,难得放松的嘴角再度抿下来:“悉皆准备好了,可真要这样么?我还是有些,有些······”
有些下不去手。
于霁尘不知在想什么,脸上无有表情,冷峻得如同一尊无悲无喜的石像。
毕税并不会违背上令,但忍不住,因为是个人她都会忍不住,暗觑着于霁尘脸色道:“我想不通,这些年在幽北和萧贼厮杀,命都可以不要,为的不就是百姓能安稳度日?怎么来了南边,我们反而要把自己的百姓,当成猪狗肆意处置?”
“千山,”毕税眼里带了抹不忍的红,低声询问:“可否换个办法?”
那天水图南也是这样劝说的,可开弓哪有回头箭,这烂糟的世道里,谁的命值钱呢,不是战城南死北郭,就是微如蚍蜉蝼蚁,易生易死地带着憎恨不甘与满身戾气,在轮回的泥淖里反复挣扎。
于霁尘轻轻摇头:“上面是天家,下头是百姓,岂有两难还能两相顾,无论成与败,帝王将相宝座下,唯是万计生民白骨枯,你我亦在其中呢。”
“去做事吧。”于霁尘不敢再看毕税,只因那目光会让她反复想起水图南。
女子那双目含泪的倔犟模样,这几日总在她脑海里挥之不去。
毕税沉默须臾,领下命令转身要去办事,快走到敞开的屋门口时,一名暗影从大雨中冲进来。
“千山?千山!”暗影嘴里喊着,像条才从水里捞上来的大海带,跑进来顺带扫毕税一身雨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