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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宁客(177)

作者: 常文钟 阅读记录

立秋后,江宁的昼夜,依旧闷热得像蒸笼。

听说大邑的季丞相乞骸骨【1】了,东宫大举清算季党,身在澈州的曹汝城被下澈州大狱,旋即槛送大邑审讯,罪名和季党撤其江州总督职的一样。

——拖延朝廷政令。

一个姓蓝的官员调任江澈两州总督,跟着来任江州布政使和按察使的,一个唤陈鹤,一曰余逢生。

这日,天阴无雨,闷热出奇,陈鹤主持江州商事,集齐了劫后余生的江宁大中型商号,按察使余逢生与议。

堂上是两位官员在坐,下面几十把挂灯椅里,高矮胖瘦地坐着江州众商贾。

江宁商会暨江州商会至今组织构架未恢复,只有套临时的机构在勉强运行,陈鹤来江宁后首次和商会众人会面,却能准确叫出每一个人的姓名。

布政使端坐那厢,手肘搭在桌沿,逐个与在坐商贾浅谈。

按照急缓程度,先是坐在最前面的粮行:“朝廷赈灾的粮食已经从北边运过来,再有大约十五日能到,江州现有米粮,还可供灾民食用多久?”

赈灾不可全靠朝廷和官府。

粮行首揆盛恒的老板,对答如流地报出个数,道:“按照近半个月来的消耗计算,余粮最多支持十天。”

陈鹤很年轻,三十岁左右,即便时时刻刻板着脸,江宁这些老狐貍亦敢当面同她耍滑头,无它,乃因陈鹤是女官。

立国以来,仅有两位女官,拜过正三品的地方正职实权大员,一位是陈鹤如今的顶头上司蓝总督,另一个便是陈鹤。但无论她头衔多大,地位多不俗,任职后影响多深远,男人始终不把她放在眼里。

私下里他们都说,“朝廷不想蹚江宁的浑水,所以才会派陈鹤来敷衍了事,她一个老娘们,能懂什么治理百姓,且先看我们怎么‘治理’她!”

“治理”二字,带着另一层意思,几个男商贾凑在那里说完低笑,水图南瞬间听懂,沉着脸离他们更远些。

——她能听懂那些不可理喻的话,乃是和于霁尘一起下作坊时有过了解。

于霁尘的模样,就这么毫无征兆地从水图南脑海里闪过,堂上陈鹤还在说话,声音不高不低,气场沉稳而有力量:

“截止我到任前,江宁所有粮行储粮,加起来有八万四千余石,查抄入库的米粮,有十四万七千二百八十九石,亦交给了你们粮行安排划分,共计是二十三万余石粮。”

这两个数字报出来,盛恒的老板及他身后其他粮行老板,已尽皆变了脸色,姓陈的怎么这样清楚他们的老底?!

姓陈的既然如此清楚,那为何此前粮行往衙门报储粮量时,陈鹤没有戳穿他们?!陈鹤连他们手头的存粮数量都晓得,那会不会晓得他们其实还另外有粮?!

粮行的人想交换眼神,一时又不敢,因为陈鹤的话没停:“此次灾,江州需赈灾民共计三十八万人,按照每人每日赈四两,每日便是七千石消耗,尔等既报严格执行着本官所定的赈灾方案,”

“那么,”陈鹤语态丝毫未变,看着盛恒老板,问:“眼下余粮,只够耗十日左右?”

“……陈布政恕罪!”眼见瞒不过,盛恒老板动作顺畅地顺着椅子跪下来,咚咚磕头,“是小民口误,报错时间,不是十天,是十多天,能坚持到赈灾粮来!”

“是呢,该是如此。”陈鹤身体稍向后靠。

随着陈鹤的动作变化,堂里那股头悬利剑般的压迫感涣然冰释。

继而,在盛恒老板刚暗暗松出口时,陈鹤又道:“江宁之重要,诸位心里或许比本官更清楚,朝廷为维持江州行省稳定,这批赈灾粮,是从关原粮仓硬调来的。”

三北之地烽烟常年没断过,关原粮仓身系北三防之安危,所有储备余粮是为三北军之军粮,绝不轻易向外借调。

如今即将调来的这批赈灾粮,原本主要是供给幽北军的。

政治之事说简单也简单,但坏就坏在“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紧紧纠缠在一起,彼此利益无法分割清楚,你想办他两个人,代价必是自剜十斤骨肉。

陈鹤来接江宁的烂摊子,难就难在这里。

陈鹤倒是不顾忌谁的面子:“军粮调给江州赈灾,但若有一两粮对不上账,本官绝不放过他。”

此时,不懂经营事宜的按察使余逢生,恰如其分地补充了句本职差事:“提刑衙门的大狱,比布政衙门的更宽敞。”

两人轻飘飘几句提醒,吓得粮行众人面面相觑,噤若寒蝉,接下来其它商行答话,个个得夹紧尾巴三思而后言。

水图南心里不免赞叹,这位陈布政,似乎比前任布政使史泰第,更有真本事。

简单提过粮行,接下来是工建行,陈鹤亲自追问百姓灾后复建房屋的事,一应建筑材料的市价,以及各类匠工每日的工价,她竟然了若指掌。

问罢工建行之后,便是南盐代表的盐行、大通代表的茶行、卫氏代表的瓷行,以及新晋上来的九海钱庄,挨个等着答布政使问。

关于江宁的织造,以及五十万匹丝绸生产的事,陈鹤却是只字未提。

按照胥吏写好的议事流程,至傍晚散议时,大家也才聊到瓷行。

“这位新布政,都这么晚了,也不说留大家吃顿饭……”几个人凑在一起嘀咕着离开。紧随其后出来的的,是不得不回来继承家业的卫光文。

他神色疲惫,把手里几本簿子胡乱卷起夹在胳膊下,几步追上水图南:“一起吃晚饭?”

“还要抓紧时间回趟铺子,”面对从小认识的光文,水图南说话倒是直来直去,“有事?你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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