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景巡夜人(1305)
但听得水流哗哗,远处影影绰绰有一酒庐。
简陋的酒庐前,一个消瘦的女子剪影正弯腰滤酒。
而酒庐侧临水之地,有一人个子不算高的男人独坐。
这男人翘着二郎腿,膝头置着一架琴。
饮一口酒,吃了几颗豆子。
男人轻咳两声,对水拨动膝上的弦子。
“阿、阿鲤,放我下来。”
地祖奶奶的声音抖得不像样子。
这潜英之石织出的旧影,与她记忆中一般无二。
赵鲤将她放下。
地祖奶奶身子颤抖得很,几乎软倒在桥面上。
沈晏忙将她搀扶住。
听得阵阵抽泣,地祖奶奶道:“他们真的在等我。”
这一声哭,声不成声调不成调。
赵鲤眼眶一红:“嗯,他们一直一直在盼着你回家。”
一行血泪从地祖奶奶被木楔钉住的双眼涌出。
冲刷掉了面颊上的金箔。
将两枚木楔子都往外推出了一截。
地祖奶奶哭得更大声:“我好似看得更清楚了。”
“明明他们一直在等我的啊,为何我从前看不见,就是找不到路呢。”
她自责不已,血泪涌出,沾得前襟一片红。
远处黑雾中,滤酒的女人和弹弦的男人,不知何时停下动作。
他们并肩立在桥头,冲着这边招手。
女子剪影捂脸侧身在丈夫怀中哭泣,一手遥指这边。
赵鲤和沈晏都听见呜呜哭泣和呼唤声:“妮儿,快回来。”
可地祖奶奶却还是道:“为什么,我到了现在还是听不见他们在叫我。”
她颤抖不已,连带着衣衫都簌簌颤抖。
赵鲤与沈晏对视一眼,两人同时抬手。
一左一右,捏住楔在地祖奶奶双耳的木钉。
他们两个力气都不小,赵鲤拔钉的动作更顺畅,沈晏稍稍吃力。
一缕黑焰悄然盘踞他的手指。
几乎是前后脚,两根食指长的楔子,从地祖奶奶双耳拔出。
地祖奶奶颤抖的身体猛顿住。
繁杂的,真切的,穿越了时间的呼唤,一声声传入她的耳朵。
她双目血泪越发汹涌:“阿鲤,我听见了。”
殷红血泪终将双目的木钉一顶,最后一截子顶出眼窝。
两枚被血浸泡得红透的钉子啪嗒掉在地上。
地祖奶奶张着蓄满血的空眼窝啜泣:“我看见了。”
“看见了回家的路。”
她跌跌撞撞向前奔去,佝偻的身影苍老踉跄。
踏着百家布百家烟火气织就的毯子,她冲破了潜英之石的雾瘴。
跌跌撞撞之际,被两双覆着黑毛的手臂迎住,抱入怀中。
耳边虽是如兽的哀泣,可她听出了爹娘的声音。
还像儿时一般被抱入怀中时,陈妮儿满足哭道:“终于,回家了。”
永寿寺供桌上那盏永寿灯熄灭。
宋家地祖祠中,黑布蒙着的神像前,两盏孤灯倏然亮起。
第1131章 归临
身为人类的陈妮儿,终于回家了。
潜英之石编织的旧时幻影散开。
笼罩余无乡长桥上幔帐似的黑纱一点点褪去。
作为较关键一环,干成了大事的黑白企鹅踮着一只脚原地转圈圈。
只恨不得让所有人都晓得,都来夸它两句。
在它左右,是沈大黄沈小花沈白三小只。
跟没心没肺的器灵企鹅相比,这三小只通了人性,难免忆起些幼年独自流浪生活的场景。
终于,笼罩桥上的黑烟尽散,重收束为一线回到企鹅捏着的潜英之石中。
亦露出了长桥末端的场景。
两只山魈环抱着头发花白的地祖奶奶。
他们……都死了,了却执念褪去残躯。
从褪下的残躯面部残留的神情看,最后一刻的时光对他们来说想来是幸福的。
远处宋家改建的地祖祠方向,一线湛蓝烟火带着尾焰窜上天空。
这是守在地祖祠的人手放出的讯号,地祖奶奶成功归位了。
赵鲤站定长桥上,见天幕湛蓝传讯烟花,她本该是高兴的。
可……
“呜……”赵鲤吸着鼻涕哭成了狗。
为这世间绚烂夺目的那份期盼动容,也难免想到自己。
左右身边没外人,想哭便哭了。
一只手将她揽过,抱在了怀中。
赵鲤将脑袋埋进沈晏胸前,把眼泪抹在他衣服上:“沈大人,她回家了。”
沈晏手掌按着她的肩背,将她抱得更紧:“嗯,你送她回家了。”
他在赵鲤后颈安抚,感觉到前襟湿热,心疼地唤她名字:“阿鲤。”
幸而赵鲤从来愁绪来得快,去得也快。
掉两颗金豆豆,发泄了深藏心中的情绪后,她双臂环绕着沈晏的腰,仰头吸着鼻子道:“沈大人。”
“我想吃鹅肉细粉。”
看她眼圈发红,睫毛上还坠着颗眼泪珠子。
莫说她只是要吃鹅肉细粉,就是要天上的星星,沈晏也定想法子连夜找块陨石给她。
好笑又心疼,用帕子轻轻给她擦了挂着的泪珠,沈晏答道:“好,等会就吃。”
“嗯。”
赵鲤应了一声,这才注意到好多视线投过来。
她扭头,便见桥边站了一溜的人。
是李庆领人抬着棺材,并带着一应治丧用具。
大概是看赵鲤突然情绪爆发,以为她是看见陈家亲情,想到了她的糟心爹娘。
李庆等人止步在桥头,纷纷背身过去假装没看见,免赵鲤丢了脸面。
但他们都猜错,赵鲤哪会为了赵家那些人哭。
看李庆他们站成一排,仰头盯着乌沉沉的天,假装看星星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