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娘亲给他取名为九思，是希望他做一个君子。显然顾九思没有做到, 君子会四书学六艺, 这些顾九思都不会。

他从小到大都没怎么摸过书。

小的时候还可以说是家里书本不多, 没什么机会练。等到他大了, 被顾蒹葭带着进入慕府的时候，他有无数的机会可以念书, 顾蒹葭也曾让他念过书。

可每次，他都装乖撒娇的拒绝了。

那时他们都觉得, 不会念书也没什么要紧的。这世上的路那么多, 也不一定非要会读书。

只是他们谁都忘了, 这世上有这样一句话，人的短板决定着他最终的出路。

这句话终究在顾九思的身上应验了。

他是被官府通缉的人物，在他的阿姐刚过世的那几天里, 全城戒严, 他像条狗一样被人人追杀。

找不来一副棺材, 一件衣裳，甚至连把挖坟的铁锹都没有。

最严的时候却也只在那个阶段。

每座城池都有龙蛇混杂的地方, 顾九思在阿姐们刚过世的时候, 没有条件，也没有心力进去。

有时候世事就是这般无常，他在最需要的时候进不去, 在不需要的时候，反倒是进去了。

顾九思又一次有了买棺材买衣裳的能力, 可是他已经不再需要了。

他的亲人已经深埋入土，他的人性也跟着一起沉入黑暗。

为了能获得身份路引入朝为官，他杀了一个书生。

那书生又嫖又赌，被他救下之后也不曾悔改，还要将他卖给赌场，若不是顾九思是赌场的打手，便是真的不知会被送到哪里。

总之不会有什么好结果。

可这是顾九思杀了他的理由吗？

书生纵有千般错，他该死在顾九思的手上吗？

顾九思到底是夺了他的身份。

他终于不再是逃犯，不再见不得光，只能游移在鱼龙混杂的灰暗地带。

他也终于获得新的身份，在埋葬了他杀的第一个人后，重新拿起了书本。

只为了有朝一日，入朝为官。

沈星河至今，只被顾九思接纳过一次，在顾蒹葭抱着死志跟狗搏杀的那一天。

在那之后，将他拉入幻梦境的顾九思，便不再接纳他了。

沈星河其实知道，顾九思能看见他。因为在顾九思睁眼的每一刻，在他或寂寞或痛苦或开怀的时刻，他的目光都曾望向他。

只不过是，顾九思的心不愿见他。

顾九思的心不愿见他，让幻梦境的他自己对沈星河视若无睹，全无沈星河存在的意识。可他的眼睛，不若他的心听话。

天道自从跟着沈星河后，便不再如跟在顾九思身边那般健谈，他们时常寂静无言，将对方当成空气。

只是这一次，主动开口的是沈星河。

他始终安静的注视着顾九思，看他十六年的堕落，看他如何仗着亲人的爱意挥霍人生，看他胆小懦弱又无耻的抛下他的亲人仓皇逃去，看他在鱼龙混杂的地方如老鼠般生活。

再看他如何心狠手辣的，杀害了一个人。

无论怎么看，这时的顾九思没有任何闪光点。他愚蠢无能，懦弱自私，他在最关键的时候抛下最爱他的亲人，又为了私欲去杀人。

现在，沈星河又看着他，近乎可笑的念书。

顾九思念书的样子，确实算得上可笑。他不识几个字，也不太会拿笔。旁人家三岁小孩就会的东西，他连入门都不知道怎么入门。

他日后要靠着书生的身份行事，不可能在外暴露他大字不识的事情，自然是不可能请什么教书先生，也不可能拿着书去问人。

他只能躲在学堂不远处，听他们上的课教的字，再去哄骗其他出来的三岁小孩给他上课。

因为三言两语便能轻易哄骗小孩，因为没人会相信小孩说的话。

顾九思开蒙开的跌跌绊绊，念书也念的跌跌绊绊。

他不喜欢念书，在千绝峰上听沈星河授课时，他毫不遮掩的昏昏欲睡。沈星河上多久的课，他便能在沈星河给他置的软榻上躺多久。有很多时候，还需要沈星河叫醒他。

偶尔他睡糊涂了，也曾让沈星河抱过他。

故意不跟他亲近的沈星河，其实有一次，听过他的话。

沈星河听话的将他从躺椅上抱起，托住他的身体，将他稳稳地搂在怀里。他的手臂搭着沈星河的脖颈，脸颊贴在沈星河的耳侧。

午后的阳光斜洒而下，在室内落下浮动跳跃的碎光。

顾九思不知道那时的他们，看起来像两只亲密交颈的鸳鸯。

他只是察觉到沈星河温热的气息后，困意瞬间消退。惊喜的火花还未在他的胸腔中炸开，他便忽然意识到他们到了化劫的时候了。

找好了合理借口的顾九思，带着抱着他的人从躺椅上了床榻，没有注意到有什么东西，从沈星河的眼中一闪而过。

日后念书便昏昏欲睡的顾九思，有一张给他准备的躺椅。十八岁不喜欢读书的顾九思，用自虐的方式学习。

他扇过自己耳光，用针刺自己的身体，用刀划自己的大腿。

他每日只干三样事，念书，自虐，念书。

他比这世上所有想要考取功名的书生都疯狂，不允许自己睡觉，不允许自己发呆，成天到晚的念书识字背书做题。

每一日每一日，他都过得很痛苦。

因为念书这种事，不是只靠努力就可以的。尤其他开蒙的那么晚，条件那么差。

他感到晦涩难懂是必然的，没有谁能一口吃成个胖子。

可他依然会陷入虚无中。

他在坚定的往前走，他荒废的那些时光，他虚掷的那些光阴，也在他努力向上的时候，变成最尖利的刀子，在每一个不经意的时刻里，纷纷刺向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