便是妖魔式微，人心依旧难测。没有妖魔作祟，总会有旁人做恶。

沈星河被人请下山的次数越来越多，他也再没回过千绝峰。

千绝峰的道场没了，海棠树也没了，他再回去，也没有任何意义。

沈星河有时在请他的门派人家落脚，有时候宿于山林，停于荒野。他没有荒废过任何时光，也没有视而不见任何苦楚之人对他的求救，他只是不说话了而已。

他只是在明知道顾九思在不可能复活的情况下，还是想要去相信。

哪怕他自己也清楚，闭口禅是假的。

沈星河也终是明白，为什么地狱里的人会相信蛛丝能将他们拉出去，为什么落水之人会抓着漂浮的稻草。

真的有人会相信那蛛丝跟稻草能将他们救上岸吗？

没有一个人会信。

他们只不过是不能不信，因为他们正身处炼狱。

没有那蛛丝，没有那稻草，他连一刻都活不下去。

可沈星河用来吊着自己的这份蛛丝，也并没有支撑多久。

在顾九思神魂俱灭的第四年，沈星河从山匪手上，救出两个离家而逃的女子。

他将她们从山匪手中救出后，径自去了山匪的老巢，将一众犯人施术移交至官府，又安置了被掳上山的百姓后，便在深夜时下了山。

结果在路上，又遇到了生火落脚的两个女子。

或许两个女子在夜间不安全，又或许是因为其中一个女子在给另一人烤鱼，不知触动了他的哪段记忆，沈星河不知她们要去往何处，也不会去问，却到底是在她们不远处留下歇息。

他也只待了一夜。

第二日天刚拂晓，沈星河站起了身。

其中一个女子的声音便是在这时传来，又一次向他道谢:“多谢阁下出手相救。”

沈星河点头权当示意，便要施诀离去。

却听到那女子又道:“不知可否问阁下一句，顾九思是谁？”

那女子声音很轻，却像是当头一棒般，轻易让沈星河愣在原地。

许是沈星河脸上的惊异之色太过明显，女子显然有些后悔问出口，只好道:“阁下昨夜唤了他的名字，听起来似乎有些伤痛。”

何止能用伤痛来形容，女子想，只是听起来便让人觉得不忍，才会让她生出点同病相怜的在意。

此时见他这般，她顿时有些后悔，是她太过逾越，不该问的。

可她也没想到的是，方才还神色波动的人，忽地平静下来。

他只是她点了点头，随后便凭空消失不见。

与女子同行的另一女子恰巧醒了过来，她急忙上前将她搀扶起身，两人重新踏上旅程的时候，女子忽地想起，她说完之后，那男子脸上似乎有一瞬间的心如死灰。

能凭空消失不见的人，怎么会遇到能让他心如死灰的事呢？

许是她看错了吧。

事件亲历者其中之一的人，就此将此事抛诸脑后。

因而也无人知晓，在顾九思神魂俱灭的第四年，那根仅仅吊了一年的，沈星河为自己寻找的蛛丝，顷刻间断了。

以一种他不曾想到的方式。

自然也不会有人知晓，沈星河在得知此事的第一反应，是他原来这么容易被惯坏啊。

他不过被顾九思哄睡过几年，便轻易养成了睡觉的习惯。

习惯到他竟忘了，他原先不睡觉的日子是怎么过的。也忘了，他原是不该睡觉的。

蜃梦海

月华撒下银霜, 长剑闪着寒光。

殷红的血液顺着剑刃滑落在地，滴答滴答在地上汇聚成了一小滩。

乌发的青年站在原地愣怔出神，一旁的天道望向开启的门:“通往下一个世界的门开了, 你不去吗？”

“还是说”，天道看着地上倒着的尸体:“你后悔了？你害怕你杀的不是幻境, 而是真的顾九思？”

天道已经忘记了, 这是沈星河进入蜃梦海以后, 到达的第几个世界。

也许三千, 也许五千，又或许是六七八千？想必多的连亲手杀人的沈星河都已经数不清了吧。

可谁叫沈星河想复活一个, 根本不可能复活的人呢。

为了见到神魂俱灭的顾九思，沈星河可真是大费周章。

不过, 想要做成不可能的事, 本就是要付出代价的。

他看着那扇开启的门, 又问了一遍愣怔的青年:“若是不想再走，挑一个顾九思带出蜃梦海如何？每一个世界都是顾九思不是吗？像到连你自己都快分不出来，那这些顾九思跟你要的顾九思又有什么区别呢？”

随着天道的话音落下, 沈星河的背后现出了一道门:“喏, 把你带出蜃梦海还是很容易的, 下一个世界再碰到顾九思，你把他带走如何？”

愣怔的青年回过神:“出去了会怎么样？”

“这我可不知道”, 天道耸了耸肩:“我是这世上的天道, 可就像你年纪轻轻成了仙尊一样，我也很年轻，年轻到并不是这世上所有的一切我都会知道。”

“也许你带他出门的那刻, 你拉着的人顷刻间会变为幻影。也许你运气很好，拉出来的那人从出门那一刻便成了真的, 他是顾九思，只不过未必是你想要的那个。”

“当然了”，天道也不藏着:“你只有这一次机会，蜃梦海只容许生灵进入一次。在这之后，无论你有没有得到你想要的，它都不会再对你开放。”

“所以”，天道又问了一遍:“沈星河，你要怎么选？”

沈星河想，这已经是天道第一万两千七百六十六次，问过他这个问题了。

每一次的天道都问，他要怎么选？

杀还是不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