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那一天夜里，他又一次感觉到了很久没有过的羞耻，那种被人当成人看待，却没能像人活着一样的羞耻。”

“他说，他已经很久很久没有意识到，原来他还是个人了。”

顾九思安静听她说完，心想小古板读了那么多圣贤书，恨不得把自己读傻，又怎么可能会随意轻视他人。

沈星河怎么会觉得别人羞耻呢？他会觉得可耻的人，只有他自己。

顾九思听完后点点头，问她:“你哥哥呢？”

“我哥哥他”，女子的声音低落下去，话里有掩饰不住的伤心，却还是装作很平静的样子:“他过世了。”

“您知道的，做这行的一般都不会活得太久”，女子像是在跟顾九思解释，也像是在劝慰自己:“那之后又多活了二十年，一共活了四十多岁，也算是很长寿的了。”

“那你现在住在这里吗？”

“嗯，我哥哥在这里给我留了房间。”

“说起来，这还要多谢沈仙尊”，女子忽地道起谢来，“多谢他裁撤妓院伎倌，把地契留给了我们，不然我哥哥多活不了这么久，也没办法在这里给我留房间的。”

顾九思有一瞬的愕然:“他裁撤过伎院妓馆，什么时候？”

“您不知道吗？”女子显得有些讶异:“约莫是二十三年前，沈仙尊二十三岁的时候吧。当时他还是太子，下了这道禁令。”

“大齐所有的伎馆妓院都被裁撤了一遍，这道禁令每年都在实行。也是因为这道禁令，我才从妓院出来，从良嫁人的。”

女子陷入回忆中，“大概是二十年前吧，沈仙尊曾经来过一次这里。”

那时已经是深夜，她挂念白日生了病的哥哥，放心不下前来看望时，发现哥哥站在门口，不知在看什么。

她下意识问了一句，哥哥跟她说，刚刚太子来过。

“我哥哥说，当时的沈仙尊问他，所有妓院伎馆之人，都可各凭心意拿着自己的卖身契远走，为什么我的哥哥没有走。”

这个问题，顾九思也想问:“为什么？”

女子忽地笑起来:“我好像有点理解哥哥说的话了，您跟沈仙尊有点像呢。”

“没有什么别的原因呀”，女子解释道:“因为想从良，也没有地方可去呀。”

“我出自妓院，嫁了人没多久以后，还是因为夫家受不了闲言碎语被休弃。我哥哥出身伎馆，还能去哪里呢？”

“烂在尘泥的东西，便是爬出来洗干净，也改变不了曾经烂在尘泥的事实。”

“有些事发生了，便是发生了。不是说当做没发生便可以的。”

“我们的命便是如此，已经改不了了，沈仙尊能把地契给我们真的很好很好了。”

女子说已经很好很好了，却还是难以掩盖她脸上深深的难过。

是啊，从良被休，哥哥过世，这样的一生怎么能叫做好呢？

可女子的伤心也只表露出一瞬，她见顾九思将两杯茶喝完，似是要离去，便起身相送。

站在门口看顾九思踏出门时，她又一次对他说:“您跟沈仙尊一样，都是很好很好的人，希望您能早日找到沈仙尊。沈仙尊吉人自有天相，他会回来的，您不要太伤心了。”

顾九思想，原来是注意到他的白发，才来跟他搭话的啊。

顾九思点头应了声，有些疑惑:“我跟沈仙尊很像吗？”

“模样不像呢”，女子冲他笑了笑:“您跟沈仙尊看我们的眼神是一样的，看我们像是在看寻常人一样。”

好像我们不是什么出自妓院伎馆的风尘之人，只是寻寻常常的一个人而已。

她看着他头上的白发，忍不住又道:“沈仙尊那么好，他一定会回来的，您莫要太过担心了。”

顾九思点了点头，权当回应，转身又去了别处。

他想沈星河确实很好，只不过他再也不可能回来了。

顾九思在城中四处转了转，忽地发现他刚买的海棠没有了。

许是落在了方才的南风馆里，也可能落在了别的地方。

他在原地站了片刻，又想算了，便打算继续走下去。

就在这时，一个人撞了过来。

顾九思及时避开他，伸手扶了一下那人的肩膀。

那人站稳后连忙向他道谢，又不住地为他险些撞到他道歉。

顾九思并没有说什么，一人从后面过来搂住那人的肩，拉着他给他弯腰赔礼，一边赔礼一边道:“真对不住，我家兄弟忙着找人找疯了，撞到你真是对不住。”

倒也没有撞到他。

顾九思应了一声，转身要走，却听到后来的那个劝道:“沈仙尊失踪以后那么多人都在找，个个都是道门的青年才俊，哪一个不比我们这些凡人强？你一个凡人都找了快一年了，怎么还不死心？”

找沈星河吗？

顾九思回过头来，仔细看了那人一眼，发现自己对他没什么印象。

不过没什么印象也正常，他连死在他手上的前任魔尊都忘了，在幻梦境待到最后才想起欺辱沈星河的妖魔究竟是谁，记不住一个凡人也很正常。

那两人本还在交谈，看到他回过头便问:“您还有什么事吗？是撞到哪了您觉得不适，需要我们赔偿吗？”

撞都没撞到，又怎么会有哪里不适呢？

便是有不适，也不是因为撞的。

顾九思摇摇头，看着撞了他的那人:“你在找沈仙尊，为什么？”

那人本就因差点撞到他不好意思，自然是有问必答。他挠了挠头:“也没什么，就是想好好跟沈仙尊道个谢。”

原来又是被沈星河救的人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