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消失的那一天(39)
如葵莫名其妙地笑了起来,笑得口水流了出来,眼泪也流了几滴。
买东西回来的大女儿奇怪地看着自己的母亲,给她擦去脸上的污渍。
“奇怪哦,自己坐在车上也能笑得那么开心。”
她不知道如葵在笑什么。
如葵也不知道自己在笑什么。
也许是,她想到了曾经跟玉峥说的那一番话。
“无论什么样的人,都有自己的活法。”
如葵不后悔自己的一生。
如葵不想再重来。
如葵还是不太懂,什么是爱。
但是她想,纵然这辈子,吃了很多苦头,受了很多委屈。就算可以重来一次,我也不要了。
于是她对林汉良说,“我不愿。”
“我不愿再活一次,我不愿取代玉峥的生命,我不愿做这种事。”
林汉良双手叉腰,无奈地叹息了一声。
“阿婆说你倔,是真的倔。这么好的机会,你该要的。”
如葵弯了弯嘴角,转头看着病床上的玉峥。
“你告诉玉峥,不要怕,阿婆过段时间,就可以去陪她了。”
阳光雨
每年的夏天,如葵都要吃上几次酸粥。
酸粥也是仙镇特有的做法。
煮好的米粥放上两天,会微微发酵,形成酸味。再放入冰箱,或者阴凉的屋子里一会儿。再拿出来吃的时候,米粥微酸微凉,很是开胃解暑。
如葵又病又老,牙口不好,酸粥是她在夏天最能吃得下的主食。
夏日,天亮得早,也热得快。
如葵感觉自己还在做梦,可是明晃晃的太阳,已经从窗户处照了进来,照在她的眼皮上面。
后背也开始变得燥热起来。屋子里的温度升高了。
她闭着眼睛,不想起床。脑子里想着,待会儿早餐就要吃酸粥,再配上香辣脆口的榨菜,自己能吃两碗呢。
房间里没开风扇,身子盖着的薄毯子早就被掀开堆放在一边了。
汗珠慢慢沿着额角滑落,如葵抬手擦去。终于还是热得睁开了眼睛。
二女儿正在小厨房干活儿,躺在床上,能听到她刷锅洗菜的声音,还有驱赶鸭子的低骂。
鸭子是清明节时大女儿买回来的。一群暖黄色毛茸茸的小鸭子,挤在纸箱里,毛发被细蒙蒙的清明雨打湿,湿漉漉的。
大女儿把小鸭子们放进临时搭出来的鸭棚,说这群鸭子可以养到年底,过年的时候杀了吃。
仙镇人喜欢吃鸭子,逢年过节餐桌上一定少不了鸭子。
白切鸭,血酱鸭,啤酒鸭,都是常见的做法。
可是如葵牙齿掉得没剩几颗了,啃不动鸭子肉,只能放进嘴里嘬一嘬,尝尝味道。
所以家里多了一群鸭子,她的心里也没有多少盼望的情绪。
现在鸭子已经长大了,每天在院子里叫来叫去,也实在烦人。
大女儿不在家,回小城去了。回去了多少天?如葵不记得了。二女儿说,她回单位办事了,单位出了很紧要的事,只有大女儿才能解决,所以她要留在那边,很久很久。
说出来的话,可以是假话。但是表情与眼睛不会骗人。
二女儿说话时,总是低着脸,不敢看如葵。
半夜时,孩子们在客厅悄悄说话。她们以为自己耳背听不见,其实自己,什么都听到了。
大女儿回去操办玉峥的葬礼。
如葵不知道日子具体在哪一天,没有人告诉自己。她们都觉得,这件事要瞒着,不能告诉她。怕她接受不了,身体承受不住那么大的心理打击。
如葵在床上缓慢而费力地翻了一个身。
二女儿站在窗口外,探头看她的动静,“妈,要起床吗?”
如葵睁开眼睛,眼前朦胧一片,看什么都是迷迷糊糊的。
“起了吧,我想吃酸粥。”
今天天气很好,所以二女儿把轮椅推到院子里,让如葵坐在柚子树下,边晒太阳,边吃早饭。
风缓缓吹过院子,树叶摇晃,沙沙作响。
鸭子们在地上走来走去,有几只就站在如葵脚边,等着捡吃她漏下来的食物。
阳光透过树缝,照在如葵身上,地面上。一道道亮闪闪的金光,从天而降,带着热烈的生命力,穿透云层与空气。
生活是这样的,不管你的人生发生了什么事,夏天依然会来,阳光依旧会照在大地上。
风呀,树呀,雨呀,都不会有任何变化。
人间依旧好风景。
不知不觉,如葵坐在轮椅上,朦朦胧胧地睡着了。
空气燥热,热汗黏身,她睡得又沉又累。
然后朦朦胧胧地,做了一个短暂的梦。
梦里的她,穿过一条又黑又长的山洞。
好热啊好热,不知道是哪里来的热源,热得她满头大汗。
她听到有人在说话,声音小小的,就像是老鼠们正躲在墙角密谋着今晚如何去偷米。窸窸窣窣的动静。
接着她看到了,躺在山洞里的人,是她的丈夫,林汉良。
他正一动不动地躺在竹编的凉席上,闭着眼睛,身上盖着他去世那一天,大女儿为他披上的旧毛毯。
有人在他周围走动,但是如葵看不清那些人的脸。
混乱的话语在这个空间里此起彼伏地响起。
你一言我一语,说个不停。
“是他吗?”
“他来了。”
“就是他。”
“以后就是他了。”
林汉良闭着眼睛闭着嘴,但是如葵在梦里能够感知到他说了话,声音清晰,情绪平静。
“我死的时候,看了她一眼,她那年是五十岁。所以我最后只能记住她五十岁的样子,以后她来了,也只能变成五十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