资深观众(95)
他仍闭着眼,脸上有细小水珠,又一阵风吹过,他马上结合实情,继续道:“忽然来了一阵好大的风,我们飘啊飘啊,越飞越快,越飘越高,穿越大雨,啊,好大的雨点,快点躲开!继续向上飞,加油,加速!咻咻咻,冲啊!飞越积雨云,飘啊,飘啊,冲!我们终于飞到了云层上端!”
陈萧闭着眼,笑问:“喂,现在你看到了什么?”
唐淑晨睁着滴流圆的大眼睛,看着身边一脸陶醉又仿似智障的陈萧,在心里犯嘀咕:他这是咋了?
突然神神叨叨,不会淋点雨脑子进水烧短路了吧?要不要送他去医院?
还是,干脆领到庙里去烧点纸……
“问你呢,你看到了什么?”
呃……应该看到什么?
“飞机吗?”唐淑晨说。
陈萧瞬间掉下脸,斜着下巴瞪她。
“飞你个头啦飞,太阳!”陈萧又模仿着日前她的语气嘲讽她,“‘离地球最近的恒星,它叫太阳。’你那天不是很懂嘛,还飞机。”
真能记仇。
“太阳就太阳嘛,你在那飞来飞去的干嘛?好像中邪一样。”
“那阴天就阴天呗,有什么好烦的?反正云彩上面一直都是晴天。”
!
好一个“云上一直是晴天”。
对啊,太阳原本就挂在那里一直发着光,只不过呢,人的头上总有一些像云那样的东西聚聚散散、来来去去。
唐淑晨倏然笑了,没想到他竟然也会有如此智慧的时刻。
她拍拍陈萧湿漉漉的头,赞叹地说:“你这个邪中的,还真不赖!”
“呸,”陈萧扒拉开她的手,“夸我一句有多难?你才中邪呢。”
“也行。”
唐淑晨低了低头,抬眼直勾勾盯他,瞬间狡黠一笑,一个快闪冲进雨里,狂奔起来。
“诶!”陈萧噌一下站起来,条件反射地想去拽她回来,无奈身边摆着一众设备,只能对着已跑远的小疯子大喊,“不想拿包你直说!”
……
拍过大名鼎鼎的山海、日月、星河之后,也拍名不见经传的,没什么人看的,破破烂烂的。
入冬,去公园拍座椅,拍冻河边孤零零的雪人,拍分类之后的垃圾桶。
入夜,拍天黑后的街灯,拍闪着红点的吊塔,拍十字路口的红绿灯,也拍那些在街角寂寞等天亮的充电桩和共享单车。
拍清晨的邮筒,拍商业街上矗立的钟楼,拍老街1960年的下水道井盖,拍铁轨,拍废置的绿皮火车,拍站牌,拍路标,拍贴满花花绿绿小广告的电线杆……
拍绿化带风尘仆仆的树,拍马路上的限高架,拍抓超速的摄像头,拍消防栓,拍高压配电箱,拍既供人等车又替人挡雨雪的公交站……
它们成年累月不动,不变,不作声,看着人来人往,挨过日月轮升,见证过人潮汹涌,也经历过无数次无人的空荡荡。
跟着唐淑晨拍了三个半月,陈萧还是想不明白。
他向她发问:“为什么要拍这些?”
唐淑晨说:“有天晚上,看了场戏,忽然有点感触。”
她停一停。
陈萧追问:“什么感触?”
唐淑晨不太想说,就开始绕圈。
“你知道吧,人在黑暗里坐久了就特容易emo,然后,我就琢磨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主角们今天演完这场戏,明天可以干别的,甚至忘了,为什么观众就总爱去回忆,翻来覆去的伤感,没完没了的伤心?”
她随意看着路上一处景色发呆,没了后续。
“然后呢?”陈萧问。
“然后,我就想通了呗。”
陈萧完全一头雾水,“想通什么了?”
“不该瞎凑热闹呗,不该看别人言情,不该去那些黑不溜秋的地方,应该多去大自然走走,看看我们祖国的壮丽山河,也可以看看那些和自己一样平凡的东西,尤其在拍了这么多之后吧,我发现那些没什么人注意的东西,其实也挺好看的,各有各的美嘛,只要找到合适的角度,给它一束对的光,它就会很漂亮。”
当即,陈萧觉得有些恻然。
换做以前,他完全不知道她在讲什么。但今非昔比,他怎么可能还听不懂她?
唐淑晨把话讲得好似没头没尾,实则在刻意消解立意严肃的底色。她绕了一个并不怎么圆的圈,不过是在讲述作为他人爱情故事旁观者的心酸。
原来,这是她的自白。
原来,她觉得自己连配角都不是,仅仅是个观众。
她给作品起的名字就叫《特别观众》。
“观众”两个字,究竟指的是作为拍摄者的她,还是被拍摄的景物群,根本无须追究。
当一部片,把镜头调转,对准观众,主演们如何不是路人壬癸,观众又何尝不是主角甲乙。
事实上,陈萧一早就开始默默看着她。只是,唐淑晨不知道。
在她没注意的时候,她已经是他的主角。
可是,唐淑晨不知道。
所以,她拍了些他看不懂的东西。
陈萧现在明白了。才明白。
可是,即便她自认为是观众,又何曾没有一日不在他的镜头前?
可是,他拍的,又何尝不是他的自白,亦或算……表白。
可是,她又看懂了没有?
陈萧试图挽回,又明知没用,还是禁不住好奇,试探地问:“你之前写的那个爱情故事呢,不要了?”
“嗯,删掉了。”
“不是写到让你心痛,还哭一鼻子么,你舍得?”
唐淑晨坦然,“微不足道。”
……
隔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