宦门逢春至(169)
方维默然地低下头去,沉吟了一会,低声道:“老祖宗,您的意思我清楚了。我现在是方维,不是沈芳。我去见爷爷,便只有对圣上的忠心,没有祖孙人伦。”
陈镇看着他,默默点了点头。
方维道:“我当日能活下来,又隐姓埋名这么多年,是爷爷给的恩典。我恩将仇报,去催他的命,我……”
陈镇道:“你替我做完了这件事,我可以留你一条性命。只是你不能再在司礼监做事,也不能再呆在宫里了。南海子那边,我给你找个去处,让你安稳度日,从此不再理这些俗世杂务。”又补一句:“你名下的两个孩子,我不追究他们。”
方维抬头看着他的眼神,视线交汇,他心中也是明镜一般。
他咬着牙点点头道:“那好,我都应承您。我可以去,只是……老祖宗,我想额外求个恩典。高俭,他毕竟……”
陈镇愕然地看着他,忽然反应过来,冷笑道:“你还念着他跟你是兄弟一场呢。这样不仁不义不忠不孝的人,留他又有何用。”
方维眼圈也红了,低声道:“他纵使千错万错,可如今我在世上,再无亲人,他活在世上,我便有个念想,也是好的。”
陈镇冷着脸道:“他假作疯癫,扮这一场大戏,陷我于不忠不义。好歹与我多年父子,半点不念旧情。这样忤逆不孝的儿子,又知道的太多了,你替我想想,他还该不该活着。”
方维跪下来,叩头道:“老祖宗,经此一事,他已经毫无用处了。我这才敢斗胆请求您,手下开恩,饶他不死。”
陈镇慢慢地摇摇头,冷笑道:“沈芳,你也太看得起我了。高俭是南京镇守太监,正四品,也是一方大员,虽是司礼监派出去的,他的名字可是圣上御笔批的。他死与不死,怎么会是我能说了算的。”
方维道:“还请您……从中转圜,小人一生一世感激不尽。”
陈镇默然坐了一会儿,叹道:“我便是想留他一命,可是欺君罔上的罪名,总要过圣上那一关,由他圣裁的。能不能活命,只看他自己的造化了。”
方维点点头道:“老祖宗说的极是。我心里也都明白的。”
夜深人静,万籁俱寂。方维枯坐在屋里,面对着一面空白墙壁,心中的百般滋味,只说不出来。
他烧了些热水,仔细擦洗过了,便取过白瓷瓶,弯下腰给自己的伤处上药。上着上着,他又想起卢玉贞来,一阵心酸,手忽然一抖,木塞子便掉在地下。
他连忙弯腰去拣,木塞滚了几滚,掉到床边夹缝中了。
他将油灯握在左手里照着,弯下腰伸出右手到夹缝里去够,约莫摸到了什么东西,拿出来用手指捏着一看,却是一个小小的木制陀螺。
他用手擦了擦上头的浮灰,外面五颜六色的漆已经掉了大半。
他忽然明白过来,内心一震,便将它紧紧握在自己手心里。
方维一阵恍惚,好似忽然有一个小小的身影从身边走过,有些清脆的笑声从暗夜里模糊地传过来。
他慢慢将陀螺放在桌上,手上使了点力轻轻一拧,陀螺飞快地转了起来,模糊成一个白色的虚影。他看着这道虚影渐渐摇晃起来,终于越转越慢,沉重地倒下去,在桌上滚了几滚,再不动弹。
他的眼泪也跟着落了下来。
第110章 女人
北镇抚司的小房间内, 蒋夫人低着头坐在床沿上,两眼直直地望着地上的蚂蚁,默默无言。
卢玉贞把饭菜端到桌子上, 叫了声:“吃饭了。”
她犹豫了一下, 慢慢走了过来,端起饭碗,手上的镣铐搁在桌子上, 哗啦一声。
桌上摆着一碟熟牛肉,一碗熬得很烂的白菜。她拿起筷子, 夹了两口白菜, 又慢慢扒拉碗里的米饭。忽然愣了一下, 大概是硌到了牙齿,她从嘴里吐出一粒砂子。
她看着这粒砂子,眼圈忍不住红了,两行眼泪又流了下来。
卢玉贞见她哭了,摇摇头, 低声道:“你先别管饭菜好不好吃,先凑合吃点吧,不然回头凉了, 你更吃不下了。”
她就嗯了一声, 擦擦眼泪,小口小口地吃着。
卢玉贞看看她, 又把牛肉碟子往她面前递了一下, “多吃点这个。今天的白菜太咸了。”
蒋夫人嗯了一声, 看卢玉贞闷着头吃的很快, 就皱了皱眉头,想说什么, 又没开口。
卢玉贞笑道:“你是觉得我吃太快了吧。我自己也知道吃相不好。以前饿惯了,动作不快些便没得吃。”又正色道:“这还是给我的饭菜。要是你回头真坐了牢,那都是馊饭菜汤。碗里有蛆虫的事,也是常有的。你好歹是有身子的人,不管怎样,多保重些。”
蒋夫人听得脸色发青,她默默咬着牙,又多吃了几口。
卢玉贞见她这几日手腕处被镣铐磨得破了些皮,便道:“你手腕子这块磨得慌,我给你弄弄。”
她拿了个帕子,从镣铐里头穿过去,沿着锁链缠了几道,打了个结。又从布包里拿了纱布,蘸着些药水给她擦。
蒋夫人的手颤抖起来,一滴眼泪就落在碗里。她低声道:“这十几天了,我夫家便是死人一般,一点消息也没有。”
卢玉贞道:“你也别想太多。别人我不认识,蒋大夫是好人,不会放着你和孩子不管的。”
蒋夫人摇头道:“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他要是不跟我断了,便是和蒋家一族为敌,前程都不能要了。再说,就是他想管,也未必出的了家门。”
卢玉贞被这句话戳中了往事,心里忽然疼的一跳,也低下头来,又柔声道:“蒋大夫不会的,他是你相公,你得信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