宦门逢春至(182)
他抬起头来,冯时的身体渐渐淡了。他惊骇得发不出声音,伸手去抱,手却从他的身体中穿了过去。落日映着冯时的脸,他的人像悬在虚空里,一点一点地模糊下去了。
他心如刀割,忽然想起什么,又上前一步,问道:“二哥他……”
冯时只剩了一个飘渺的影子,他的声音淡淡地飘过来:“俭儿也辛苦了,你以后就多照管着他些。”
他眼睛一下也不敢眨。冯时终于完全地消失了。天是昏黑的,忽然从上方落下一滴雨水来,落在他的脸上。
他诧异地伸手去接,雨从四周纷乱地落在他的身上,将他淋湿了。冷飕飕的,他打了个寒颤。
方维睁开了眼睛。卢玉贞的脸映在他眼睛里。她正流着泪,见他睁眼,忽然发了呆。
他慢慢伸出手去,给她擦了擦眼泪,微笑道:“不要哭。”
卢玉贞反应过来,又哭又笑,紧紧握着他的手,颠三倒四地说道:“醒了啊。大人,我吓死了呢。你可醒了。”
方维把呼吸调匀了,轻轻叫了一声:“玉贞。”
她就点点头,“大人,我在呢。”
他用手撑着用力,卢玉贞便伸手想扶一下,他轻轻摇了摇头:“不用的,玉贞。我已经没事了。”
他自己慢慢坐了起来,回了神,又问:“我躺了多久。”
卢玉贞道:“一个多时辰了。”
他忽然想起什么,问道:“我二哥呢,他怎么样了?”
卢玉贞站了起来,穿了外袍,急匆匆地出门去了。
方维用手背擦了擦脸,脸上湿乎乎的。他怅然若失,却又好像有新的力气在身体里生发出来,把他的心填的很满很满。
有急急的脚步声从外面传了过来,卢玉贞推门进来,反手又把门插上。她满脸潮红,眼睛里闪着光,胸膛起伏着,像是一路小跑过来的。
她俯身抱住他,握着他的手道:“大人,是咱们弄错了。宫里来了人,将高公公宣进宫里面圣去了。他没死。”
方维呆了一下,忽然想起梦中的话语,手也颤抖起来。他将头埋在她的肩膀上,喃喃道:“他没死。他没死,太好了。”
卢玉贞含着泪点头。他长出了一口气,伸手摸着她的脸,却忽然猛地吻了上来。他的力道很大,和以前的亲吻都不同,她觉得魂儿都快被吸进去了。
方维一个翻身,就将她压在床上。他的眼底晦暗不明。
卢玉贞突然害怕了,她伸手推了推他,颤着声音:“大人,不要。”又小声说道:“不要在这里。”
方维停下了动作,默默点了点头。他松了手,自己坐了起来,理了理衣裳,低头笑道:“我……我是实在太高兴了,一时失态,没了分寸,都是我的不对。”
卢玉贞的脸也红了,她将乱了的头发抿到后面去,回椅子上坐下,低头继续写着医案。
方维见她不做声,有点窘迫,又带点羞愧,走到桌子边上,拿起吊子给她倒水,开口道:“玉贞,你不要生气。”
她淡淡地道:“大人,我没有生气。”又抬眼看了看他,脸上带了点微微的笑意:“不用倒了,我想着写完这些,咱们就赶紧回家去。”
她冲着方维眨了眨眼睛,他立刻就懂了,点头道:“不要着急,我等着你。”
方维开了锁,轻轻地将院门推开。夜凉如水,月亮遮在云彩里,洒下一点微光来。秋风瑟瑟,院子里的杏树叶子纷纷落了下来,在地上积了一片。
卢玉贞在他身后进来,回头关了门,上了门闩,又笑道:“跟外头铺子老板扯了半天,才把板子退了。这一场误会,真的是……”
方维笑道:“你也好多天没回来住了吧。”
她忽然被触到了伤心处,低着头道:“您被他们带走了,我心里总是放不下。一闭上眼睛,就看见您被打得浑身是血地抬进来了,要不就是断了手,断了脚,身子瘫了。我哪里睡得着,只能整夜整夜地看书,又买了些药,只怕自己救不了你。”
方维的心快化了,拉着她的手道:“是我不好,连累你这样难过。”
卢玉贞笑道:“后来这十几天,到了北镇抚司住着,先是见了您一面,心里有些底了,手里又有事情忙,就还好些。”又道:“高公公跟您这样亲厚,怎么从来没听您提起过。”
方维笑道:“这说起来,话可就长了,你花点时间听一听。”
他们进了堂屋,将油灯点上。方维将宝剑又郑重地挂在墙上,背着手默默无言地望着。
卢玉贞想起来什么,肃然道:“大人您先坐下。”
他就在椅子上坐了,卢玉贞举着灯,用手拨开他的头发看他的头顶,笑道:“我一共扎了五针,看您没醒,我又在前后左右的四神聪穴用了热针,都是十分涉险的法子,想起来实在后怕的很。”
方维将她的手拉住了,郑重地看着她的眼睛:“玉贞,你再不用这样担惊受怕。我的头风病,以后再也不会犯了。”
卢玉贞便愣住了,问道:“您怎么会知道呢?”
方维微笑道:“是你手艺高明,药到病除了。”
她笑了笑:“大人,穴位放血那都是救急的法子,哪里能够去得了根呢。”
方维摩挲着她的手,脸上却是郑重有加:“下针也许只是治标,你自己才是治本。心病还须心药医,你就是我的心药。”他见她茫然地看着,又微笑着说道:“我心里明白。这个病,是在十岁上得的,算起来有十八年了。不过这些事,我得从进宫开始跟你讲起。可能需要讲一阵子,你先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