宦门逢春至(285)
方维躬身到底,只听见李孚在书案后面轻声念道:“病骨支离纱帽宽,孤臣万里客江干。”
方维心中一动,想说什么,又忍住了。他穿上雨衣,外面小雨如丝,像笼着一层厚厚的雾气,连带着红墙黄瓦,也化作模糊的一团。他走在砖石路上,默默在心中接上一句:“位卑未敢忘忧国,事定犹须待阖棺。”
第174章 围攻
琉璃厂街面上的一个书店内, 郑祥走上狭窄的木头台阶。二楼零零散散地坐了些人,他在书架面前徘徊了一下,伸手又取了方维上次指给他的那本《昌黎先生集》来看。
他正看得入神, 忽然旁边一个洪亮的声音道:“这位小相公, 我们又见面了。”
他抬头看去,是一个丰神俊秀的青年。他记得上次在书店遇到过,心里想了想, 就拱手道:“张兄,好久不见。又在此地遇到, 颇有缘分。”
张中铭也回了礼, 见他拿了这本书, 便笑道:“这本原是国子监的刻本,疏漏颇多,我们一向都称为“灾本”的。好一些的,是徐封东雅堂的新刻本,是翻刻宋代廖氏世綵堂刻本, 刻工极精,出品不俗。”
郑祥见他说得头头是道,又指着旁边的一本《大明会典》道:“这本是经厂官刻的版本, 你看怎样?”
张中铭伸手将书取了出来, 翻看了两页,笑道:“宫里的出品, 自然纸和墨都是上好的, 版框宽大, 字体也方正, 开蒙再好不过了。”
郑祥听他话里的意思,似乎有些不以为然, 又道:“照你说的,宫内的版本远不如外面私刻的了。”
张中铭看了他一眼,微笑道:“我可没有这么说。只是经厂刻印,多是太监校核,他们学识有限,时有疏漏,在所难免。”
郑祥勉强笑了一下,看他春风满面,又问道:“看张兄神采飞扬,必是会试高中了。”
张中铭就笑了,答道:“不才忝居榜尾,只排会试二百六十名。”
郑祥拱手笑道:“恭喜高中。三千余名举子,只取三百多人,也是很出色了。他日殿试,说不定取中庶吉士,就更上层楼了。”
张中铭熟练地又回了个礼,显然这几日已经习惯了,笑眯眯地道:“借小相公的吉言。令尊怎么今日未见?”
郑祥笑道:“他有要事,没有出来,我就自己过来看看有没有新书,再买些文房四宝。”
两个人正说着,忽然有个年轻人过来,在张中铭耳边说了什么。张中铭道:“此话可当真?”
那人声音便大了些,郑祥听了一字半句,似乎是说:“怎么不当真。有一百多人已经去了。”
张中铭皱着眉头道:“我看还是应当谨慎。这都是传言,万一……”
那人道:“张兄,你是中了的,想是高枕无忧了。我们这些落榜的,怎么忍得下这口气。若真没有本事,文章不如人也就罢了,若是被几个宵小之徒顶掉了,怎么对得起这十年寒窗,怎么面对家中父老妻儿。”
郑祥听见这话,便默默走到一边,竖起耳朵听着,又听见那人道:“反正在贡院门前,拼着条命,我跟他们一块要个说法便是。”
张中铭叹了口气,刚想说什么,那人便急急地走了,噔噔的脚步声从楼梯上一路传过来。
张中铭犹豫了一下,便对郑祥道:“小相公,我今日有些要事,便不能与你再谈了。看你聪明灵秀,他日科考,必能高中。我如今住湖广会馆,若有心论道,也可以上门寻我。”
郑祥笑了笑,点头道:“有缘自会相逢。”
郑祥待他下了楼,从窗户里望见他们一行人走了,自己默默下楼,跟在他们后面百余步的距离,不多时就走到了贡院门口。
空中飘着雨丝,天越发阴沉起来,他往远处看一眼,灰蒙蒙的一片,分不清天与地的界限。贡院门口的空地上,挤挤挨挨地坐满了人,放眼望去,足足有两三百人,都是脸色肃然,盘腿坐在地上,竟是不怕雨水。
两个小吏守着贡院的大门,脸上尽是焦急之色。周围看热闹的百姓围了里三层外三层,指指点点的也有,义愤填膺的也有。
张中铭靠近了,看清了这情景,便摆手道:“此事十分不妥,万万要三思。”
那人道:“张兄,我们不牵累你便是。”自己分开看热闹的百姓,在人群中寻了个空子,坐了下来。
郑祥走到一边,挑了个不显眼的角落站住了,听周边的人议论道:“说是昨天晚上就来了,这意思是考官要是不给他们交代,就不吃不喝,死在这里。”
也有人笑道:“历朝历代,考上的还是少数,难不成中不了的都不要活了?”
又有人道:“话倒不是这么说。听说这次会试,是有人事先通了关节,买通考官,营私舞弊呢,所以这些落榜的举子,人人不服。”
有人嗤笑道:“通关节,这不是随处都有么。难不成那些官家子弟,真就和寒门子弟一体对待了?”
郑祥听见议论纷纷,又看雨中举子们浑身湿透,一些人竟是发起抖来,心下恻然。他想了想,正打算立时回宫给方维报告,突然听见马蹄声哒哒一阵乱响,十几个锦衣卫飞驰到街角,将马拴住了,驱开人群。
为首的正是蒋千户。他走到贡院门口前站定了,俯下身道:“这是怎么回事?”
那些举子们看见他的一身飞鱼服,知道是锦衣卫的人。打头的几个人便站了起来,拱手道:“这位千户老爷,请奏明圣上,此次会试放榜,不少平日颇有文名的考生都名落孙山,我等心里实在不服。其中是否有徇私舞弊情形,还请圣上明察,还天下士子一个公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