宦门逢春至(370)
她愣了一下神,就着水吞下去了,又把眼睛阖上。杨安顺道:“躺的再往里些。”
她迷迷糊糊地应了,又问:“安顺,你怎么样?”
他用棍子拨了拨火,回头笑道:“没怎样。你睡吧。”
她心里总归是放不下,极小声地问:“明天……”
“姐姐,明天的事明天再说。”
她安静地睡着了。杨安顺倚着石壁,叉着腿坐着,深吸了几口气。疼痛在他的伤口里翻搅,他低低地哼了几声,又偷眼看她。她一身都是泥,脸上和脖子上有些划伤。冷不防一个蜘蛛从上头牵着丝落了下来,落在她脖子里。他吓了一跳,小心翼翼地用拇指和食指将它夹住了,丢到一旁。
她哼了一声,勉强抬起眼皮,见是他,就迷糊着说道:“睡吧。”
他就说“好。”他将那两根指头捏在一起,心中一阵五味杂陈,苦笑了一下,仍是不敢闭眼。火快要灭了,他就加了点柴,跳动的光里头,她的影子映在石壁上,随着呼吸微微地动。
坍塌的官道旁边,陆耀下了马,蒋千户上前接着,撑起一把伞来。陆耀道:“这边怎么样了。”
蒋千户道:“车是寻见了,人还没找到。”
陆耀冷着脸道:“你们这么多人,怎么就……”
蒋千户小心地答道:“昨天我带着人赶过来,离得老远就听见方大人在河沟里头一声一声地叫着找人,我怕大晚上的再发了水,苦劝他上来,他不肯。”
陆耀往下面走了几步,将碎石踢开:“那你们就让他自己找了?”
蒋千户陪笑道:“您吩咐过的,我哪里敢呢。再说卢姑娘是我们自己人,对自己人见死不救,那就没天理了。我们点了灯笼,三五个人一伙,沿着河沟往下走,走了一个多时辰,就看见马车了。车是翻的,好几块石头撞进来,窗户跟门都碎了。”
陆耀一下子停下了,过了一阵问道:“里头有血没有?”
蒋千户道:“有一些,不多。怕是人一下子给撞了出去,直接冲走了。”
陆耀往河沟里扫了一眼,叹了口气:“衣裳,包袱,行李什么的呢?”
蒋千户道:“车里头有个木头药箱,别的都没见。”他指着旁边:“马车就在那里。”
陆耀走了几步,就看见方维肃然地站在马车边上。细雨里他没有打伞,手放在破损的车架上。他的衣服烂了几处,脊背仍是挺直的,头发有些乱,脸上又青又白。
听见陆耀的脚步,他转过身来,直直地看着他,一言不发。
陆耀咳了一声,小声道:“你别急,我多带了些人,在这片铺开了找,一定能找到的。”
他眼睛里全是血丝,红得像是要流出血来。听了这话,他却缓慢地摇了摇头,“陆指挥,你是来赈灾的。我一路看着,这周围村庄也有几千人,怕是房屋倒了一半还多。你们赶紧往那边去吧,怕是灾民也没吃没喝,撑不了多久。”
陆耀叹了口气,又道:“你这边……”
方维的声音很嘶哑:“一百人也够了。玉贞……一定也不愿意让你耽误在这儿。”
陆耀听他说得十分平静,心中一酸,又道:“你先歇一会吧,也别自己先熬坏了。”
方维没有接话,只道:“你快走吧。”
陆耀解了腰间的酒囊,递给他道:“这里潮气太大,你喝点酒暖一暖。”
方维拧开了,对着喝了两口,就咳嗽起来。陆耀回头对蒋千户道:“给方大人弄些热食过来。”又回头道:“这里还要别的吗?”
忽然又有个人的声音道:“陆大人,方大人。”
陆耀转脸看去,正是严从周。他穿着官服,小步上前到了方维面前,打躬作揖道:“方大人,我实在不知道会有这样的事,我听说了,便也赶了过来。太过意不去了,我……”
方维眼神落在他脸上,竟是无喜无悲,整个人像一缕幽魂,严从周心里打了个突,便说不下去,僵在原地。陆耀心里也发起毛来,推了严从周一把,小声道:“严大人,你先走吧。”
方维淡淡地道:“大概是我命该如此。”
严从周听了这话,十分窘迫,刚想开口,忽然有个军士过来道:“方大人,在河边浅滩冲上来一具尸体,身上的衣裳绣着严字,想是严府的马车夫。”
方维往后退了一步,用手撑着马车才勉强站住了。陆耀见他神色恍惚,连忙道:“正好严大人在这里,我跟他去认一认。”
陆耀带着严从周往河边走。严从周道:“陆指挥,我真不是有心的,我又料不到……”
陆耀阴沉着脸道:“从城里一路到昌平,也有一百里的路程,你就派了个车夫,这事办的实在不妥吧。”
严从周叹了口气道:“是我的不周到,事已至此,也没什么可说的,只好尽力补救就是。我看那个女人样貌十分平常,可能也是命浅福薄,没有富贵的命格儿。我给她好好发送,什么都用最上等的。方公公一时自然是伤心,我从外头弄几个相貌标致、性情柔顺的伺候着,时日一长,也就好了。”
陆耀听完冷笑了一声,也不言语,不一会到了浅滩,蒋千户引着他们过去。那尸体已经被水泡的变了形,严从周看了一眼,就扭过脸去,捂着鼻子道:“是我府上的人,衣裳是对的。”
陆耀对着尸体瞧了一会,又对着蒋千户道:“可能就在附近。你叫几个人,在长竹竿顶上挂个钩子,路过的尸体都捞上来。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蒋千户答应了,就叫人去准备。陆耀对着浑浊的水流凝望着,默默叹了口气,对着严从周道:“咱们还是赶去前边,先把口粮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