宦门逢春至(384)
江之仪不置可否,将纸铺好,默默地下笔。他写的很慢,一丝不茍,用了些工夫才写完,方维便取出自己的印章来。
江之仪忽然用手拦了一下,正色道:“方公公,不必了。”
方维微笑道:“莫不是怕与我这个中官联名,坏了你的清誉。”
江之仪笑道:“咱们以前也联名过参张寿年的折子,这怕什么。只是这趟差事办得不好,我应当请罪,却不好让你盖这个印。”
方维道:“这是哪里的话,千算万算,也怪不到你头上。”
江之仪将奏折阖上,笑道:“我本是户部赋闲之人,有幸与你结伴去了一趟肃宁,得了李阁老的赏识。如今李大人已然致仕,一朝天子一朝臣,我大概也不能再呆在京中了。上了这个折子,我正好自请外放。”
方维脸色转白,“是我连累了你。”
江之仪站起身来,对着卢玉贞点点头,又对着方维笑道:“哪里的话。少时陈力希公侯,许国不复为身谋。我在户部熬了几十年,熬的头发都白了。也总盼着有学以致用的一天。有生之年,能留下些东西,时日虽短,也尽够了。很好。”
他脸色平静,将奏折揣进怀里,拱手道:“我叫两个锦衣卫跟我一起骑马南下,明日想是赶得及早朝。方公公,咱们就此别过了。”
方维拱手行礼,忽然心酸得说不出话来,勉强道:“江大人,何其有幸。”
江之仪笑道:“我原以为中官皆是贪婪无度、巧媚逢迎之辈,见了方公公,才知道自己眼界小了,如同井底之蛙一般。有你这样的人在圣上身边,也是朝野的福气。惟愿方公公恪守业则不懈,尽展青云之志。”
江之仪走了。方维将手搭在桌上,垂着头想了一阵,又拉着卢玉贞的手道:“江大人未必能成。就算求了圣旨,户部主官略一拖延,也要五六天。”
她点点头,听他说下去:“我想着趁锦衣卫的马匹还在,把你和你师父、杨安顺都送走。你们平安,我也就放心了。”
她吃了一惊,刚要反驳,门忽然被推开了,进来了方谨,还有一个蒙着面的人。
方谨将门插上,那人将面巾取了,正是高俭。
方维愕然地看着他俩。方谨道:“干爹,我找了二伯过来,趁工匠们还没乱,我们赶紧走。”
他扯着方维的袖子,见他不动,急得跺脚道:“干爹,我看工匠们三五成群,小声议论着什么。他们怕是也知道粮食不够了。他们人心本就不安定,万一再闹起来……”
方维见他眼睛里全是恐惧,拍拍他的背,又将自己的茶水递给他:“方谨,江大人回京城去了。我在这边主持着赈灾,不能轻易离开。外头村民也多,都盯着我看呢。”
忽然一只手从中间横插过来,将茶杯捏住,顿在桌上,将水溅了一圈:“芳儿,你是不是疯了。”
方维抬头看着他的眼睛:“二哥,我没疯。我职责所在,不能就这样走了。”
高俭走上前来,他身形高大,有凛然的气势:“你知不知道,饿极了的人,就不是人了,都是野兽。他们会卖儿卖女,会偷会抢会杀人,我是亲眼见过的。双拳难敌四手,你就这么一百号人,怎么能顶得住。不是说外头不是有人盯着吗,我豁出这条烂命,护着你、弟妹和侄儿出去,死了我也认了,只要你好好的就成。”
方维道:“我走了,这边立时便要闹起来,流民、工匠、村民三方杀伤,怕是要死几千人不止,我又怎么忍心。”
高俭冷笑道:“芳儿,你顾好自己的命是要紧的。你今晚逃回去,大不了算个赈灾不利,降级也好,发配也好,不会要你的命。若是不走,怕是要变成他们锅里的骸骨。”
卢玉贞听到最后一句,就打了个寒战。方维咬着嘴唇不吭声。高俭道:“不忍心是吗?你是不是念佛念多了,想舍身饲虎,割肉喂鹰?外头这些村民也好,工匠也好,今天跪着哭着求你给他们一条活路,明天他们就能把你大卸八块,只怕煮不烂。你想正冠而死,也得有那个资格,文死谏武死战,你算是文臣还是武将?在他们眼里,咱们不过是太监,活着叫阉狗,死了是死阉狗,吃了你还要嫌腥臊。”
方谨听得浑身发起抖来,忽然扑通一声跪下了,“干爹,你带着干娘走吧,我拼了命拦住他们,你们带着郑祥,以后好好地过日子。”
卢玉贞的眼泪断了线一样直流下来,走上前去拉他。方谨摇头道:“你俩快走,你不走,我不起来。”
方维忽然开口道:“外头的那些也是人。只要有口饭吃,他们就是人,不是野兽。都是辛辛苦苦讨生活的百姓,都有妻儿老小。”他望着高俭:“干爹当年出城迎战鞑子,也是为了京城的百姓拼了命。他也没想到要什么身后名。”
高俭忽然如遭雷击,低下头不言语,过了一会,眼圈也慢慢红了,他开口道:“芳儿,干爹那次活下来,实属侥幸。可是大哥……你没见过他。他就是死在战场上的。我在尸山血海里拼命找了几天几夜……只找到了他的兵器,都没找到他的一捧血肉。最后,只能将他的刀和几本书、一套衣服一块下了葬。芳儿,大哥死了,我没本事替他死。今日我绝不会把你留在险境里,不会让人伤了你一丝一毫。”
方维也落下泪来。他叹了口气道:“二哥,我……我心中有个主意,能保众人平安。只是要冒极大的风险。”
高俭脸色铁青道:“你是在赌什么?赌宫里的人有良心,还是严家会高抬贵手?我是你二哥,干爹和大哥死了,我便是家长,你听我的,咱们不冒这个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