宦门逢春至(394)
一番话说得严从周连连点头:“方公公谈贵谷务本之道,我自然一百个赞成。只是有句话方公公说的有些欠妥。”
方维哦了一声,笑道:“愿闻其详。”
严从周站起身来道:“您说我出身官宦人家,这话不当。我祖上在江西数代务农,祖父家徒四壁,并无余蓄,却一心读书求进。祖母纺织绩麻,供他科考,只是屡试不第,连秀才都没有中,只在乡间教些私学为生。家严少时聪慧,苦读不辍,不分寒暑。祖父去世得早,家严遍访高门富户,辗转求借,苦熬了十年,方才中了进士。我家三代求进,苦苦煎熬,才有今日的衣食富足。外头这些农户,大字都不识一个,资质本就鲁钝,又不知勤学上进,不体谅官府的难处,竟做出围攻钦差的大逆之举。侥幸方公公心地好,不追求他们,换了别人,怕是一体诛杀,也不为过。”
方维摇摇头道:“是我说得不对,严大人莫怪。您说的也是实情。只是灾民人多,嗷嗷待哺,若是放他们一条生路,他们心有感激,会念着严大人的大恩大德。”
严从周笑道:“我原是工部的人,照章办事,却谈不上什么行善。况且小人难养,我尽心提醒一句,方公公,你这样回护他们,未见得能落什么好话。”
方维想了想,苦笑道:“我本是宫里的奴才,要什么身后名,都是浮云罢了。只是做奴才的本分,是想着尽力将圣上的事办得妥当些,好让圣上他老人家少些忧心。如今大同一带战事咬得紧,东南倭寇也时时进犯,军情邸报一封接着一封,圣上烦劳已甚。若是外头这些灾民,能吃上太仓粮,沐浴圣恩,真心在工地上出力,吉壤的大工程,怕是事半功倍。”
严从周眼光在他身上打量着,忽然伸出五根手指,将四根手指都弯折了,独留下小指头,在他面前晃一晃,微笑道:“《孟子》有云,清斯濯缨,浊斯濯足,自取之也。方公公,我喜欢聪明人,更喜欢识时务的聪明人。”
方维心下雪亮,知道他的意思是收来的田地五中取一,略一发怔,微微摆了摆手道:“我读书不多,只知道《孟子》也有云,牺牲既成,粢盛既洁,祭祀以时,然而旱干水溢,则变置社稷。”
严从周脸色变了,“方公公慎言。”
方维笑道:“严大人提点的是,我记下了。我手里正要写谢恩的折子。以工代赈,两难自解,圣上看了,也会少些挂心。严大人若是肯屈尊,便也署上名字。”
严从周抱着手,脸色忽明忽暗,终于露出个笑容来,点头道:”很好。方公公一心提携我,我又怎能不识抬举。”
方维笑道:“很好,那我折子写成了,便叫人送去给严大人过目,再急递给司礼监文书房。文书房的管事,原是我的旧识,一定加急办理。”又小声道:“严大人,圣上出巡,多半要住在巩华城新修的行宫。这行宫本是严阁老主持修建的,接驾的事也是大事,工部正好借此机会,多加修葺,务求体面。”
严从周也笑了,“多谢方公公提点,工部一定不负所托。”
他与方维又客气了一番,便背着手快步离去。方维坐下来喝了口水,提笔写了几个字,听见里屋卢玉贞的咳嗽声,便走到她身前笑道:“他走了,你不用咳嗽了。”
她强撑着坐起来:“我是憋不住咳的。你们说得云里雾里的,我实在听不明白,他到底什么意思。”
方维苦笑道:“你听不明白也好,都是些掉书袋的说话。最后他好歹是答应给粮食了,会尽快送过来的。”
她大喜过望,拉着他的手道:“大人,你真厉害,就文绉绉的一番话,办了这样大的事,到底是读书人有一套。”
方维摇摇头:“我可算不上读书人,读书人也不认我。这些人肠子都是弯弯绕的,办起事来一万个心眼。严家背后水深的很,我不知道得罪了多少人,怕报复还在后头呢。只是也想不了那么多了。”他脱了衣服,趴在床上道:“我背后疼,难受极了,险些坐不住。”
她又查看了他背后伤势,叹了口气:“这种皮肉伤,想快也难,过一个月自然就好了,不必急于一时。”
他顺势搂着她的腰,手放在她肚子上轻轻揉了揉,“等不及了,咱俩赶快好起来,别妨碍成亲办酒的大事,我可是急着洞房呢。”
她吃吃地笑起来,将他的碎发捋到后面:“大人,说句不害臊的,咱们……都有过不少回了,眼下也住在一起。”
他摇摇头:“不是这回事。原来你没名没份地跟着我,我心里明白,一直惭愧得很。行了大礼,就又不一样了。你师父师娘,那是正经的三媒六聘,男婚女嫁,体面极了。我给得有限,可也不能叫别人看轻了你。”
正说着,忽然有个人进来了,看到这个场景就“哎吆”了一声,捂着双眼,腿直往后退。方维抬头见是方谨,便笑了,站起身来叫道:“进来,没什么害眼的事,我背上伤了,正擦药油呢。”
方谨听了,就直直地冲上来,伸着脖子往他背后青紫上看,嘴里嘶嘶有声,又伸手轻轻触碰:“干爹,疼不疼?”
方维笑道:“还行。你二伯呢?”
方谨道:“仍骑马回泰陵那边去了。督公跟他谈过,屏退了人。我不在场,不知道谈的什么,大概对二伯还算客气。”
方维点点头,松了口气。方谨突然抱着他的腰,将头埋在他怀里,闷闷地道:“干爹,怎么那些不懂事的人把你打成这样。你还为了他们去四处求人,差点把自己搭进去了。值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