宦门逢春至(446)
丫头回道:“夫人去书房了。”
方维又往书房去, 还没进屋子就听见素梅在背医书的声音。她朗声背了一段, 卢玉贞叫停了, 缓慢地说道:“这段背的不对。”
他觉得这句话很有当师父的风范,抬脚刚要进屋, 冷不丁看见四喜窝在门口,见到他就站起来,欢快地汪汪叫了几声,又一个劲儿地绕着他摇尾巴。
卢玉贞笑道:“是四喜在叫,一定是大人回来了。”
方维拍拍四喜的脑袋,让它安静了些。他走进书房,见屋里有些昏暗,就吩咐胡大嫂:“点灯吧。叫他们取些银丝炭,在屋里烧上炭盆。”
胡大嫂连连答应,又拉着素梅的手要出去,素梅扭着不愿意走,卢玉贞笑道:“水洼,你且把今天的书背过,不能再讲新的了,贪多嚼不烂。”
等她们出去了,卢玉贞摸着手边的拐杖,就要站起来。方维将她的手按住了,俯身在她脸上亲了一下,笑道:“都快当师父的人了,又折腾什么。”
他捏着她身上的棉衣:“也太单薄了些。我带回来的狐裘怎么不穿。那件是赤狐皮的,比这个挡风多了。”
她往外看了一眼,见院子里正是疾风骤雨,落了一地的枯叶,笑道:“这才刚要冷,现在就穿狐裘,冬天可怎么办呢。横竖我又不出去。”
方维回身关上窗户:“衣服算什么,冬天自然还有,你不用管。”又将唐掌柜送来的包袱在她面前打开了,里头是八宝攒盒,琳琅满目地摆着几种精致点心。
她眼睛亮了,拣了几个放在嘴里,细细嚼着:“她家的东西越发好了。你也快点吃。”
他见她吃得十分香甜,心里有点安慰,又给她倒了一碗热腾腾的茶面子。她喝了点,眼睛就盯住手边的医案在看。
他坐下来,用力握着她的手,只觉得一片冰凉:“玉贞,我今天见过几家书坊的人了,都说愿意印你的医案。我翻了翻他们以前印的东西,论雅致大方,校对清楚,还是无锡桂坡馆的好。他们说在南方印过《女医杂言》,所以我心里也取中了这一家,你看怎么样?”
卢玉贞愣了一下,低头道:“我写的东西,很是粗陋,怎么能跟谈女医的相比。怕是他们碍着你的面子,才说这样的话。”
方维笑道:“我的好大夫,这样妄自菲薄,我都看不过眼了。这世道本就浅薄,外头那些文人,胸无墨,眼无丁,也要出些狗屁不通的文集,好在吃喝吹牛的时候有个说头,那才是浪费笔墨纸张。我家玉贞费了多少心血写的东西,贵在实用,比他们好千倍万倍。你师父也说写得好,他可不轻易夸人。”
他这么一说,卢玉贞不好意思起来,笑道:“那就好,我再认真校对一遍,拿给你瞧瞧。刚开始记的那些,字都写的不大灵,怕人笑话。”
方维将几本医案拿在手里翻了翻,看到里面的字迹渐渐从稚拙到从容,微笑道:“印书的人见得多了,你这算是很周正的。排版有铜活字,你不用怕,只管交给他们就行。”
卢玉贞赶紧从他手里夺回来:“我不管,我都要再校核一遍。医书不比别的,一点错漏都不成,万一让人学了去,害人害己。”
他就笑道:“知道你是最认真的了,只不要累到。”
外头有人轻轻敲门:“督公,夫人,晚饭好了,请问在哪儿用饭。”
卢玉贞跟他对视一眼,他就答道:“就在这儿吧。”
小火者将晚饭呈上来,食盒里面是一碟牛乳蒸羊羔,一碟清蒸竹笋,配一小碗酱瓜,一大碗燕窝粥。
卢玉贞笑道:“厨房问过我了,都是蒸的,没什么油水,是怕我又犯恶心。不知道你吃不吃的惯,不然就叫厨房再炒个菜。”
方维道:“再好不过了。这冬天到了,宫里的吃食越发油腻,还是家里舒服。”
他很快吃完了,她却吃得极慢,一点一点拨到碗里,细嚼慢咽着。他默默看着她,脸上带着点微笑。
她忽然害了羞,把脸扭到一边:“惟时,你笑什么。”
他笑道:“原来你总是风风火火的,现在觉得你这样慢条斯理的样子也特别可爱,另有一番风味。”
卢玉贞越发忸怩起来,手里就放下了。方维举手道:“是我不对,我被你迷了心,口无遮拦,心里想什么就想吧,非要说出来。”又拿起勺子,“要不要我喂你啊,我保证不笑。”
她就憋不住笑了:“越发没有正形了,你出门办事也这样吗?”
方维正色道:“那不会。你问问老胡,我可再正经不过了,架子端得稳稳的,谁见了都夸一句老成持重。所以憋坏了,在家里就额外放肆些。”
他们说着笑着将晚饭吃完了。卢玉贞就拄着拐杖,到书架上取了几本书下来,又去翻原来的医案,在空隙里订正错漏,一一写下批注。
方维提着腕子研好了墨,自己翻着外面递过来的文书,也看得十分仔细。两人各忙各的,偶尔对望一眼,也是微笑不语。
过了一个多时辰,方维小声问道:“我的好夫人,看得差不多了吧。”
她就将笔放下,又看看外面的灯笼:“我真想回铺子里瞧瞧,眼下师娘手里管的事太多,安顺一个人弄着,又有点不放心。”
方维起身洗手:“有什么不放心的。你也好好歇着,别叫他不放心你才是。”
卢玉贞心里一动,便不说话了。方维走上前来,捏捏她的耳朵:“我来背你回屋去。洗一洗,早点睡。”
她小声道:“被人瞧见了不好,再说,你的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