宦门逢春至(470)
她从包袱里取出一本《女医良方》,恭恭敬敬地放在火盆里,看着书页起了暗火,一点点化为灰烬。“爹,这是我写的医案,印成书了。书坊的人跟我说,他们在南方也有卖,两京一十三省,都能买到。那时候别人跟您说,生个丫头没有用的。您不理这些流言蜚语,把一身本事教给我,虽然记得不多,总算没辜负您的期望。您抽空也看看,这本书写的好不好。里头有什么没想到的,托梦给我。”
卢玉贞的眼泪滴在火盆里,嗤嗤作响。方维取出帕子,给她擦泪。她微笑道:“没什么。”
方维扶着她起身,她低声道:“爹,娘,我嫁了个好人,他对我衷心爱护,你们只管放心。”
他们在草地里走了几步,她忽然看见旁边也立了一块石碑,上面没有写字,愕然问道:“这是……”
“这是你身上割下来的血肉,我请人念了经超度,装在锦囊里头,用一口棺材埋了。他们说这样不妨碍投胎转世,下辈子还是齐全人。”
她吃了一惊,直直地看着他。他窘迫地笑道:“我是个中官,就是很在意这个。你是不是觉得可笑?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她忽然笑了,“相公,那都是割下来的脓肿。李大夫跟我说,他觉得里头的脓肿可以割除,就去了些腐肉,又将胞宫缝上了。”
他听得脸色发白:“我看到盘子里头有很大的肉块,黑乎乎的,带着脓血,以为……”
她点点头:“我也以为整个胞宫都去掉了,结果不是。李大夫说,人的内脏很有趣的,将病人的肠子拉出来,将肠痈切掉塞回去,它自己能长好。玉兰的病,,也是试了一下,先割除了一小半。”
他摆摆手:“别说了,我听不得这个。”又狐疑地皱着眉头:“万一……没治干净怎么办。”
她微笑道:“那就再来一回。”
方维连连摇头:“还是算了,我胆子小,不敢再想。”又自己拈了香在墓碑前拜了拜:“到底是你身上掉下来的肉,还是敬着些。”
她在草地里信步走着,地里开着各色各样的野花,白的,黄的,紫的,活泼泼地展成一大片。她拣了两朵簪在鬓角,抬起头来。风吹着槐树叶子哗哗作响,天很蓝,上头飘着几朵白云。她忽然看见云彩旁边,飞着大大小小的几只风筝,有蝙蝠样子的,沙燕样子的,也有的带着竹笛,发出清脆的哨响。
方维笑道:“竟忘了这个了。一忙起来,脑子犯糊涂,什么都不记得。回头你跟胡大嫂带着水洼多放几个,把病气去了。还有孩子们,都叫出来玩玩。”
卢玉贞忽然转过头来,担忧地说道:“郑祥又乖又聪明,书读的好,跟你在宫里也就罢了,我听二哥说,再过两年,要把方谨放到外头去历练呢。”
方维点点头,她有点着急:“他们是不是要打仗。相公,你看能不能……”
他叹了口气:“不在外头带过兵,御马监的差事不好做的。二哥要是没有在边境的资历,也弹压不住那些兵痞子。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你也别把外头想得那么糟糕,二哥跟我说,他这辈子最舒心的时候,反而是在大同军中的几年,畅快肆意极了。”
她咬着嘴唇道:“方谨可没有二哥那么洒脱。我好几回见他自己在屋里坐着,不点灯,神色黯淡的很。”
“这也没办法了,孩子自己选的。说不定出了京城,他能放下这桩心事。”
他仰着头望着天上飘摇的风筝,思量起方谨在码头说过的话,心里一酸,又拉着她的手往外走。
过了这片田野,大路旁是成片的麦田,麦苗长得很旺盛。路上四处是踏青的人,也有挑担卖货的,叫卖声此起彼伏。
他们站了一会,他就说道:“咱们回去吧。胡大嫂在院子里搭了凉棚,摆了牡丹和海棠花,你一定喜欢的。”
她点点头,刚想回头上车,忽然一个衣着朴素的妇人带着个男孩跟上来叫道:“贵人买些红枣核桃吧,补气养血的。”
卢玉贞心里一动,就停下脚步,微笑道:“怎么卖的?”
那妇人提着个竹编的篮子,里头是大包小包,“都是山里人自家种的,一点不贵,五十文一包。”
方维回头笑道:“咱们家里什么好的没有。先要两包。”一边说着,一边就从袖子里掏钱袋儿。
那妇人忽然瞥见了她的脸,迟疑了一下,小心翼翼地问道:“这位夫人,你……是不是城里的大夫?”
她愕然地点头。妇人笑道:“那你可是我们家的救命恩人呢,这钱不能要你的。你记不记得,你去年派汤药的时候,我带着孩子夜里赶过去,险些就没命了……”
卢玉贞吃了一惊,仔细端详着她,却有点想不起来了:“大嫂莫怪,那几天人太多了,大概有几千个,我怕是记不清。”
妇人笑眯眯地将两包枣子递给她:“我们全家记得就行了。”
她推拒不过,只得收了。马车慢慢走了起来,妇人带着孩子站在路边,不住地挥手。她也探出头去,高声叫道:“有事再来找我……”
方维笑道:“娘子,你是做大夫的,就不该这么说。”
她回过神来,拍拍脑袋:“真是的,我这张嘴就是没用。说到会说话,拍马也赶不上你。”
他取了个枣子放在嘴里嚼着,笑道:“我得靠嘴上工夫吃饭呢。这枣子很甜,你来尝尝。”
她吃了两口,又想起什么来,在他耳边小声说道:“我觉得……身体补的差不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