宦门逢春至(481)
冯时一愣,与高俭面面相觑,高俭咬着嘴唇不说话。冯时拉着沈芳:“这么说,你刚才就想到了?”
他嗯了一声,点点头。冯时端详着他,忽然笑了:“胆大心细,可以啊,是块好材料。”
冯时拉住他的小手,小手都冻冰了,红红肿肿,手指上起了一大片冻疮。冯时用嘴吹了吹,笑道:“回家去,回家给你上点药。”又转身对着高俭:“混账东西,刀背用了力,也是一样伤人。难为你弟弟给你求情,回去再跟你算账。”
干爹的手干净修长,指节分明,又特别暖和。大手拉小手,慢慢走了一段,高俭退后两步,臊眉搭眼地在后头跟着,迎面遇见一位穿大红色贴里,斗牛补子的大珰,带着两个长随。
高俭立即跪下了:“大伯好。”
沈芳有样学样,也跪在一旁:“大伯好。”
陈镇往沈芳脸上扫了一眼,见他眼泪鼻涕蹭了一脸,眼神懵懵懂懂,笑道:“弟弟,这是你新收的?太小了,也就占个五官端正。”
冯时笑道:“我就喜欢他人老实,别的慢慢教着就好了。大哥,你没去挑一个?”
陈镇道:“我在外头扫了一眼,这次没什么出挑的。”
冯时笑道:“大哥你眼光高,等闲人入不了你的法眼。”
陈镇笑了两声,对着高俭摆摆手道:“都起来吧。有一说一,我名下那几个人,也没有高俭机灵。”
高俭道:“大伯谬赞了。都是我干爹教的。”
他们又客气了两句,陈镇便走了。
高俭小心翼翼地问道:“干爹,是去值房吗?”
冯时想了想,又看了看沈芳的手,叹了口气:“俭儿,你叫我真不省心。案头上来了一堆公事,你这又……”
高俭小声道:“我知道了,我带他回去安置就是了。”
冯时道:“你回府上,让人把你旁边那间小屋子收拾出来,被褥铺好。”他忽然又想到什么:“你认字吗?”
沈芳摇摇头。冯氏道:“给他放两本千字文三字经,就是你当年念过的。”
高俭点点头:“干爹,你只管放心。”
冯时盯着他:“你给我听着,弟弟少了一根寒毛,我就不认你了。”
高俭心里一凛,小鸡啄米似的点头。
他们坐着马车,用了一盏茶的时间,就到了冯时的外宅。这是个两进的院子,打扫得干干净净,屋宇阔朗通透。高俭带他到了一间小屋,沈芳只觉得平生没见过这样整洁精致的屋子,眼睛乌溜溜地转着看。
屋里有股清香,是茉莉花的香味。高俭道:“干爹喜欢茉莉花,做了许多香包香囊。”
他用鼻子嗅了嗅,“你身上什么味儿,都馊了,别把房子熏臭了。”
沈芳的脸一下子就红了,两只手捏着衣服下摆。高俭上来解他的衣裳,两只手又去扒裤子:“我知道了,肯定是……”
他窘迫极了,捏着裤带不肯放。高俭着了急,一把拽住他的手:“怕什么,都挨过一刀的人,我也一样。”
他底下穿着一条皱巴巴的棉裤,脱下来之后无所遁形。高俭愣了一下:“你是全白,怪不得。你在这站着别动。”
高俭端了一脸盆热水过来,递了条帕子给他,“自己洗洗吧,不洗干净,冬天得烂了,自己疼死。”
他嗯了一声,自己缩在角落里擦洗。高俭将一套旧衣服摆在他眼前,语气比起在宫里,已经是异样的温和了:“这是我以前淘换下来的,将就穿吧。以后睡前都记得洗,万一破了,及时上点药。”
沈芳老老实实地洗完了,高俭拿了油膏,给他擦手上的冻疮。“那些老油子们最坏了,跟红顶白的厉害,就会欺负小孩。”
他小声道:“也不算欺负吧。这活不算什么,我能吃苦,有饭吃就行。”
高俭嗯了一声,看他换了衣裳,领着他出门:“这是干爹的书房,他在这边读书写字。这是他的卧房。这是我的屋子。”
他看见一间带着锁的屋子,小心地问道:“这是……”
高俭的脸色一下子变了,厉声道:“不该问的别瞎问。”
他茫然地垂下头去。过了一会儿,高俭才淡淡地说道:“这是大哥的屋子。他……已经不在了。”
他没听懂:“不在这里……”
高俭又暴躁起来:“笨蛋,话都听不明白,大哥,他死了。”
他吓了一跳,缩手缩脚地站着:“我……我不知道。”
高俭抱着胳膊,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不许在干爹面前提这事,听清楚了吗?”
他小心地点头:“听清了。”
冯时将近三更天才回家,见他屋子里灯还晾着,就推门进来。
他呆呆地坐在床上。冯时笑道:“沈芳,怎么不睡?”
他摇摇头:“太好了,跟做梦一样,舍不得睡。”他摸着床头的流云花纹:“这么好的床,还有绸缎的褥子。”
冯时拉着他的手,看药已经涂上了,“先睡吧。我已经跟金鞍作的掌事说了,让你到那边去做事。”
“干爹,您让我干什么我都干,我……我伺候您洗脚吧,我还会搓背。”
冯时笑了:“这些可不够,你要学的多着呢。回头你学认字,学骑马,我都会教你的。不过今天你得早点睡。”
他乖顺点头,安静地躺下去,看着冯时舍不得闭眼。冯时拉了被子给他盖上,回头吹了灯。
黑夜里,他听见不远处,响起了安静悠远的琴声。他虽什么也不懂,也能从曲调里听出里头无限的哀伤。
他渐渐地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