宦门逢春至(521)
她将衣裳换上,又梳了个利落的发髻,戴上三山帽,活脱脱是个小火者。她眉眼本就英气,这身打扮并不违和。金九华带她一路出了角门,问道:“你可会骑马?”
“会。”
他就吩咐人牵过两匹马来,又躬身伸出胳膊,想扶她上马。
袁昭微微一笑:“不必了。”她迅疾地翻身上马,单手提着缰绳,兜了个大圈子才回来,又快又稳。
她轻抬了一下下巴,示意他同行。金九华见她傲气洒脱,心里便是一动。两匹马一前一后飞奔出去。
马匹飞驰,也像是将烦恼抛在一边,她脸上渐渐舒展开了。金九华道:“袁姑娘,没想到你的马骑得这么好。”
她微笑道:“也是从小练出来的。”
暑气退去了大半,南京城内大街小巷触目皆是生机勃勃的绿色。他们打马从玄武湖边路过,金九华就放慢了些,指着湖中间的一大片荷花笑道:“真是好看。”
袁昭看着满眼的绿叶红花笑了:“是很美。不过咱们忙着正经事,不着急赶路啊?”
金九华道:“不急,先让我看上两眼。不瞒你说,我是北直隶高阳县人氏,家乡旁边就是一个很大的湖,叫做白洋淀,里头到了夏天,也是这副景象。虽是北方,却更像这边。”
她哦了一声,就放松了缰绳慢慢跟着,两个人在湖边石板路上绕了一段,风带着荷花的香气温柔地扑在脸上,远处传来声声蝉鸣。袁昭见他若有所思,小声道:“金公公,你离家也很久了吧。”
金九华点头道:“我十岁那年,家人想送我进宫,结果没挑上,就充了净军。”
他惆怅地望着不远处的紫金山,叹了口气,转头道:“咱们走吧。”
他俩凭着腰牌进了小校场军营,有专人带着四处巡视一番,袁昭很是乖觉,一路点头哈腰,也不说话。金九华问了军营里的人数、火器数,那人一一答了。
没过一会儿,来了一个校尉,跟金九华客气地说了几句,便拉着他出去喝酒。他推三阻四,只说有事,好不容易推脱了,带着袁昭出来。
袁昭一直一言不发,出了兵营才笑道:“金公公,咱们找个地方坐坐。”
金九华就寻了一家靠江边的茶楼,两个人上了二楼的雅间。他叫人上了些茶点,袁昭吃了几块桂花糕,慢慢说道:“这小校场里人数不对。”
他点点头:“我也看出来了,火铳的数目,京营照规矩是五人一支。”
袁昭肃然道:“他们练兵的场子没有多大,怎么也不像有两三万人。按场子大小看,这里也就八千人左右。我看许多是老弱病残,连棍子都拿不动,身上的盔甲也是匆忙之间不知道从哪里弄来的,极不合身。这样的兵,别说听用,贼寇打过来,能不能摸到刀枪都不一定。倭寇在东南一线肆意杀人放火,沿海百姓这些年已经苦不堪言,家破人亡者比比皆是。他们日思夜想,只盼着官兵肃清倭寇,好有个太平年月。这还是留都南京的京营,已经败坏成这样,一百多倭寇竟能长驱直入,在城下作乱。我看再也难救了,数十万人苦苦求告,只是一场空。”
她说道后面,眼中泪光莹然。金九华叹了口气道:“时局艰难,南京城里处处纸醉金迷,只管着今日的安逸,哪里想得到以后。”
他伸手给她满上了六安茶,又说道:“袁姑娘,这迎敌方略的事不必着急,也要些时日慢慢思索。”
袁昭眉头紧锁着,喝了两口茶,又道:“以前家父跟我讲过,南京是险要之地,东有钟阜,西有长江,南连峻门,北枕后湖。倭寇虽人少,讲究的是进退灵活,冒然对垒,一定吃亏。金公公,你也读过兵法,夫地形者,兵之助也。我对南京各处还不熟悉,还拜托你带我到山上江边等各处险要走一走,我心里好有个盘算。”
金九华见她说话条分缕析,很是透彻,便笑道:“我也是新来乍到,正好咱们一起去各处转转。听你讲着,我也长长见识。只是你要再养好些,南京四周多山,要各处走遍,很费气力。”
她往外看了一眼长江,江水浩浩荡荡,向东直奔入海。她点点头:“金公公,你说得对。”
回到府里,她便向金九华要了南京城防图和各个兵营的详图,又备了些笔墨纸砚。金九华去看她的时候,总看见她在纸上圈圈点点。
她自嘲地笑道:“我这就叫纸上谈兵。当年家父不许我在家大发议论,说用兵之道,切忌引经据典,实则一窍不通。”
他也笑道:“纸上谈兵,好过高高挂起。我是在军中历练过的人,便是有什么不妥,我指出来就是了。”
漫长的夏天终于过去,秋天来了。袁昭一日三餐刻意地多吃了些,金九华又叫厨房送些滋补养生的汤水,眼看着她脸色好转了不少。
日子一天天地过,府上的宴请招待与日俱增,有南京六部的部员、南下北上的官员、锦衣卫、太监、林林总总不一而足,金九华更忙了。
他忙着迎来送往,事无巨细地安排周全,加上酒量不济,十次倒有八次被人扶着回来。走过客房的时候,他向里面望去,里头都是点着灯的。袁昭坐在书案前,安静地读书写字,偶尔也练习一套拳法。
那拳法他没有见过,很是柔和缓慢。她怕别人笑,总是自己关在屋子里默默练着。
银灯将她的影子打在窗户上,缓缓移动。金九华瞧见那个影子,忽然不能将她与书信里那个壮烈复仇的女子连在一起,总觉得像是两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