宦门逢春至(533)
他呆了一下,“好。”
正月十八,高俭启程赴京。
高俭是新皇登基后首次奉旨入宫面圣,故而准备得十分周全谨慎,南直隶各处风土人情,赋税钱粮、人事物力都打听得倍加细致。临走时,他嘱咐金九华留在南京,代为处理各类日常事务并文书往来。他将袁昭写的文书图件也一并带着,“路上这几日正好看一遍,圣上若问起军务,我也好有个交代。”
金九华一路将他送到观音门外,看大队人马在官道上撇出了烟尘。直到望不见影子了,他才纵马回城。
高俭不在,南京守备太监府闭门谢客,宴请一律暂停,金九华便松了口气。他处事一向妥当,将外头的人情往来并府中大小事务安排得井井有条。他隔上一两日,便抽空去看望袁昭,顺便送些炭火米粮和日用之物。
袁昭临走前一天,他们两个去了一趟清凉山。清凉寺里响着袅袅钟声,松柏枝头上顶着些残雪。屋顶的积雪渐渐融化了,在檐下滴答不停。空气冷冽,天晴无风。
金九华在一处僻静的角落停下来,小声道:“这间偏殿供的是地藏菩萨。佛经上说,地狱受苦众生凡闻钟声,得暂息苦。我前两天到过这里,替你在寺里捐了功德,发了愿。你的孩子……会往生极乐的,再不会受苦了。袁姑娘,你去拜一拜吧。”
她安静地在佛前焚了香,再拜起身,向他点头:“多谢。”
放生池里的游鱼活泼泼地跳跃着,浑不畏人。寺里的游人平日喂的多了,它们瞧见人影,就一条条地追上来在水面唼喋。她坐在池边石凳上盯着看了一会,又小声道:“金公公,你不怕吗?我是沾了血的人。”
“怎么会。我也是杀过鞑子的,手里握着不少人命。我以此为荣。”
“该死的人,杀了自然痛快。只是那孩子……”
他冷静地说道:“他若是地下有知,也绝不会怪你。”
她抬起头来:“你不必为了安慰我才……你又不是他。”
他苦笑道:“袁姑娘,我自己也是被父母舍弃的孩子。”
她听得分明,忽然浑身一震。“是的,你……对不住。”
“家里人多养不起了,总得舍一个。”他拈了一根松枝在手里转着:“我见过生了小崽子的猫儿狗儿,自己没了吃的,就把崽子吃掉。猫狗虽不能与人相提并论,赶上天灾荒年,也是一样。你问我怨不怨我父母,我扪心自问,怨不得。他们也是不得已的。”
她凝望着他,“当真?”
“千真万确。”
他们沉默地对视着。过了一会,她深深地呼出一口气,站起身来紧了紧斗篷,将身体重新挺直了。“金公公,我都懂了。咱们赶紧走吧。”
“去哪儿?”
“趁着白天,去街市上买些干粮,再买几根火折子路上备用。”
“好。”
街上熙熙攘攘,他们先进了马市,他熟练地挑拣着护腿和护甲:“马不是骑熟了的,这些就一定要挑,要合身才行。”
金九华熟练地讨价还价,完了就要结账,袁昭掏出钱袋儿来,“还是我来吧。”
“你头一次出远门,只当是我送给你的。”
袁昭很是坚持,硬是自己付了钱。他们一路逛过来,零碎的日用小东西也买了不少,直到天快黑了,才回到家。
他将包袱放下,小声说道:“你们启程北上,我们守备太监府不方便出面,明日一早便不送你了。”
她点点头:“我知道,你也不用送。弄那些虚礼做什么。”
“衣服干粮还有药丸多带些,怕路上下雨刮风。我不懂什么江湖上的规矩,镖师们是内行,吃喝住行你只管听他们的,自己也多留个心眼。郑小姐那个人有些架子,你……别跟她一般见识。”
“我明白。她是主家,花钱雇了我,我便要好生服侍她。伏低做小,我也很会。”
他有点心酸:“其实袁姑娘你也是官家小姐出身,做这样的差使,未免委屈。”
“我只当是家道中落了,秦琼也有卖黄骠马的落魄时候,我靠手艺吃饭,不丢人。”
他点点头,又从腰上解下那把匕首,郑重地递过去:“袁姑娘,这是精钢打造的,削铁如泥。你在外头贴身藏着,防身用。我这两年在南京,便用不着了。”
她抽开一看,刀锋如冰,明晃晃的闪了眼,不由得赞了一声:“好兵刃。”
“你是懂行的。”
她就依样挎在腰上,拍了拍,微笑道:“你只管放心。”
“打不过就快逃,千万别跟他们硬拼。”
“我晓得。”
他嘱咐了几句,自己也笑了:“你聪明机变,我就不再啰嗦了。我在南京守着,等你们凯旋。”
他拱手告辞,提着灯笼走到门边,忽然袁昭在身后轻轻叫了一声:“九华。”
他一下僵住了,缓慢地回过身:“袁姑娘,还有什么事?”
她走上前来,指了指空地,“这院子里光秃秃的也不好看。张大嫂说不如种点菜合适。你看种点什么好?”
“哦。什么都好。”
“等我回来,就开春了,正好有空将院里的土地松一松。要不在墙边搭上两排架子,种点豆角。”
“豆角很好,长得快。”
“那就种豆角吧。”她淡淡地问道:“你喜欢吃吗?”
他的心突突地直跳起来。“我……很喜欢。”
他走出门去。几个小孩子在巷子里提着灯笼,在地上聚精会神地打着陀螺。他的心也像陀螺一样转个不停,闪出许多五颜六色的花影。豆角……豆角很好,浇上水就长得飞快,花朵有紫色有白色,两两相垂,成双成对地在藤叶间挂着。花儿谢了就有小小的豆荚生出来,长大到一尺多长,就能摘着吃了,一茬一茬不停。煎炒熬粥,怎么做都是好的。对,怎么都是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