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游(104)
第五十三章
寒冬凛冽, 朔风侵肌入骨。
嘎吱一声响,枯枝断裂掉落在地,砸落重重白雪。
雪珠子扬了满地。
宫人惊呼一声, 忙不迭从檐下退开, 口中直喊“晦气。”
她伸手弹开肩上的雪珠子, 双眉凝紧,愁眉不展。
鬓角落着雪粒,宫人自袖中掏出一方破旧的靶镜,镜片摔得稀碎,七零八落。
她却仍是如获至宝,细细吹走上面的灰尘,又拿袖子擦拭一番, 小心翼翼对着靶镜左看右看。
巴掌大的一方铜镜后, 忽的闯出一个婢女焦急万分的身影。
大冷的天, 两人却依旧穿着单薄秋衣,立在风中瑟瑟发抖。
双手搓了又错,僵硬如冰,许是手指在冰水中泡了许久,宫人手指红肿得厉害, 掌心还长着厚厚的冻疮。
好不可怜凄凉。
“姐姐怎么在这?教我好找,这靶镜……这靶镜是你母亲留给你的罢?我都见过好几回了。”
“确实是我母亲的遗物。”
宫人将靶镜珍藏于袖中, 心中不解, “这个时辰你在这里作甚?炭火取来了吗?”
“哪里来的炭火?内务局听说是六殿下要的, 看都懒得看我一眼。要我说,也就姐姐心善, 竟还帮殿下寻回嬷嬷的骨灰。只是我不解,那些人狗眼看人低, 姐姐如何要到的?”
“我哪有这样的本事?”
宫人左右张望,压低声音道,“那骨灰是我糊弄殿下的,不过是御花园的一抔黄土罢了,根本不是老嬷嬷的骨灰。”
“姐姐胆子怎么这么大,若是让殿下知道了……”
“左右也只是为了宽慰殿下罢了,真真假假有何要紧?殿下为嬷嬷都哭晕好几回了,总不能真让她知道嬷嬷死在乱葬岗,如今连尸首也寻不着。”
宫人长叹一身,再一次拢紧肩上的薄袄子。
“只是我没想到殿下竟拿簪子换了锦匣,就为嬷嬷能入土为安。那匣子竟值十两银子呢,可惜了,不然还能换身冬衣。”
宫人唉声叹气,“六殿下和我家妹妹年岁差不多,我瞧着也是不忍心。我进宫还好,她一人留在家里,也不知道家里还有没有米粮。”
北风呼啸,檐下系着的灯笼摇摇欲坠。
宫人一面说,一面往回走,转过影壁,猝不及防和虞幼宁撞上。
宫人大惊,花容失色:“……殿、殿下?”
虞幼宁手上抱着一方锦匣,她指尖沾染着细碎的雪珠子。
宫人睁大双眼:“殿下怎么将这匣子取出来了?这天这么冷,殿下也不怕冻坏了。”
虞幼宁立在檐下,唇角挽起一点笑:“这匣子你拿去罢,我不要了,兴许还能换点银子。”
宫人迭声推拒:“这这这……万万不可,这匣子可是殿下您……殿下!你的身子怎么这般烫?”
“殿下、殿下!你别吓奴婢,这高热可不是小病,会变傻的,殿下!”
……
“殿下!”
“虞幼宁!”
——虞幼宁?
——虞幼宁是谁?
——是、是我吗?
虞幼宁缓慢睁开双t眼,入目是重重迭迭的霞影纱,如笼着似有若无的薄雾。
眼角酸涩,不知是不是在梦中哭过的缘故,虞幼宁只觉眼睛疼得厉害。
浑浑噩噩数十年,一朝梦醒,万物皆空。
虞幼宁全都想起来了。
从始至终,只有一个冷宫六公主,只有一个虞幼宁。
没有地府,也没有胆小鬼。
虞幼宁鼻翼耸动,无声啜泣,杏眸泪光闪烁。
隔着一扇缂丝屏风,虞幼宁隐约听见外间传来沈京洲的一声冷笑。
他右手轻抵在扶手上,指骨敲打。
刘蔺战战兢兢跪在下首,寒冬腊月,刘蔺额间沁出薄薄汗珠子。
他垂着双手,颤颤巍巍。
“陛下,殿下这只是寻常发热……”
青瓷茶盏搁在漆木描金高几上,只是轻轻的一声细响。
刘蔺身影僵硬,不寒而栗。
落在脸上的视线如有千万斤重,压得刘蔺喘不过气。
他脑袋垂得更低。
沈京洲声音慢悠悠,不疾不徐:“这话……”
沈京洲缓慢抬眸,往后看了一眼,“有多少太医同朕说过这话了?”
多福躬着身子,毕恭毕敬:“回陛下,有十一位了。”
“十一……”
沈京洲又笑了两声,眼中半点笑意也无。
寝殿外乌泱泱跪了满地的宫人,为首是十来位太医。人人诚惶诚恐,胆战心惊。
天上飘着细碎的雪珠子,檐角下檐铃晃悠,拂开满院的寂静。
一窗之隔,刘蔺伏跪在地,束手无措。
虞幼宁晕睡了八日,他们太医院也跟着提心吊胆了八日。
豆大汗珠自刘蔺脑门掉落,他心中暗暗叫苦不迭:“陛下,下官学艺不精……”
沈京洲眸色一凛,给了刘蔺一个噤声的眼神。
刘蔺莫名其妙,忽见沈京洲起身,彩晕锦青莲纹氅衣在眼前一晃而过。
沈京洲转过缂丝屏风,隔着重重帐幔,沈京洲和一双澄澈空明的黑眸对上。
虞幼宁眼中含着水雾,她挽起帐幔的手指一顿。
许是在榻上躺了八日,虞幼宁此刻的精气神大不如前。
柔软的中衣套在虞幼宁身上,松松垮垮。皓白手腕纤细孱弱,腕骨分明。
她红唇嗫嚅,上下轻碰了一碰:“陛下……”
半晌,才听得沈京洲淡淡的一声笑。
“殿下终于……舍得醒了?”
往日听见沈京洲唤自己“殿下”,虞幼宁不觉得如何,可今日却忍不住落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