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游(58)
她是讲义气的小鬼,当然也不会置好友于险地不理。
院中秋雨婆娑,虞幼宁似乎睡了一日一夜,醒来时天色未亮。
薄雾如霜,青石甬路。
立在眼前的黑影迟迟不曾移开。
阴润竹影在夜雨中飒飒作响,沈京洲黑眸深沉晦暗,他盯着虞幼宁,半晌,忽的溢出一声笑。
“日后再有这种事,不必管我。”
虞幼宁懵懂扬起双眼,疑惑沈京洲是在怪罪自己不自量力,多管闲事。
蛾眉蹙起,似心中不悦。
沈京洲淡声:“我不是纪澄那样的废物,需要旁人相助。”
原来不是怪自己。
虞幼宁再次展露笑颜。
多福躬身入殿,双手捧着药碗恭敬上前,浓重的苦味无孔不入。
虞幼宁大惊:“这药是我的?”
药汁前所未有的苦涩,似乎还裹挟着一股酸味。
虞幼宁一张小脸皱成一团。
多福笑着道:“自然是殿下的,这药是老奴亲自盯着煎的,还有一副二和药,如今还在灶上热着呢。”
虞幼宁如遭晴天霹雳,惊天噩耗。
她缓慢转过脑袋,下意识去寻沈京洲的身影。
手指握住沈京洲的广袖,轻轻往下拽动。
“陛下,这药……可以不喝吗?”
虞幼宁怯怯,声音细若蚊音,“我觉得我没什么事,可以不吃药的。”
“不可。”
沈京洲不容置喙,他唇角噙着笑,眼中却半点温和也不见。
“殿下不是还想为好友两肋插刀吗?总得先养好了身子再说。”
虞幼宁一时语塞,无言以对。
诚然这话是她自己说的,只是到了沈京洲口中,却怎么听怎么奇怪。
虞幼宁怏怏不乐垂下脑袋,抿唇从多福手中接过药碗。
磨蹭多时,也只喝了半碗。
不知是不是做久了人,虞幼宁越来越不能吃苦了,有时对着膳食糕点还挑三拣四。
巴掌大的一张小脸未施粉黛,烟笼柳眉,白净似玉。
虞幼宁从药碗中探出一个毛茸茸的脑袋,乌发散落于肩上,泪睫簇簇。
她巴巴望着沈京洲,琥珀眸子莹润通透。腕骨瘦弱伶仃,掩在松垮的锦袍下。
沈京洲笑笑,面不改色:“继续。”
……
连着在榻上待了两日,虞幼宁肩上的伤口逐渐开始结痂。
秋雨初歇,群山笼罩在袅袅云海中。
虞幼宁临窗坐在炕上,支棱着一只耳朵听园子传来的喜讯。
多福一手提着袍角,疾步匆匆穿过抄手游廊,眉梢眼角堆满笑意。
“恭喜殿下贺喜殿下,陛下刚刚又得了一头白狐。”
今日是秋狩,虞幼宁本该在高台上遥望,无奈肩上的伤口仍未痊愈。
她本想偷偷溜去高台,可惜出师未捷身先死*。(*出自杜甫《蜀相》)
沈京洲一眼看穿虞幼宁心中打的如意算盘,他淡声笑道。
“殿下想去,也不是不可。”
“若是伤口裂开,再让刘太医开两剂药就是,不是什么大事。”
轻描淡写的一句话落下,虞幼宁霎时偃旗息鼓,再不敢多言。
她实在不想喝药了。
“都怪沈京洲。”
仗着沈京洲不在,虞幼宁小声嘟囔,出声抱怨。
若不是沈京洲不许,她如今人在高台,也不用让多福来回两边跑。
多福讪讪干笑,佯装自己不曾听见虞幼宁直呼沈京洲的大名,垂手侍立在廊下,隔着窗子笑道。
“陛下这也是为了殿下,猎场人多,若殿下再磕着碰着,岂不成了罪过?倒不如安心在寝殿歇着,陛下那边,自有奴才盯着呢。”
虞幼宁一手捧着脸:“那陛下会赢吗?”
她还惦记着自己的全部身家呢。
也不知沈京洲能不能猎到野兔,她觊觎烤兔子很久了。
“哎呦呦,殿下这话说的。”
多福眼角笑出褶子,“陛下的骑射,殿下难不成还不清楚?”
多福挨个念着沈京洲今日得手的猎物。
“旁的不说,这白狐最是狡猾。还有先前的猛虎,只怕除了陛下,也无人敢独自同猛虎赤手搏斗。”
虞幼宁胆战心惊,一颗心高高悬起:“怎么只有陛下一人,他没带侍卫吗?”
多福一噎,如实道:“陛下不喜欢旁人跟着,都是单枪匹马进的林子。”
……
猎场振臂高呼,欢呼声如潮涌,此起彼伏。
沈京洲面无表情,石青色长袍上沾满斑驳血迹,他手上提着一个兽脑。
血珠子蜿蜒流淌一地,淅淅沥沥从手背滑落。
宫人忙忙上前,恭敬从沈京洲手中接过兽脑。
余光瞥见沈京洲手背的伤痕,宫人大惊。
“陛下,可要奴才去请刘太医?”
“不必。”
沈京洲目光凉薄从自己手背上掠过,伤口约莫两寸多长,血肉模糊。
沈京洲淡漠收回目光。
眼前忽然闪过虞幼宁梦魇的一幕。
锦帐四面垂落,虞幼宁蜷缩在榻上,泪水沾湿了锦衾。
她怕是不知,自己喊了一夜的“t母妃”。
虞幼宁害怕丽妃,也恐惧那长久不散的血腥味。
她像是被困在那一场噩梦中,久久不曾清醒。
沈京洲眸色如晦,指骨无声掠过手上狰狞的伤口,并未如往日那般置之不理,亦或做些旁的事。
“罢了,让刘蔺过来。”
……
沈京洲换了一身红丝织锦弹墨琵琶袖长袍,腰间束着青金如意绦,镶滚彩晕锦绛纱大氅披在肩上。
白玉扳指在掌心转动,穿过月洞门,园中悄然寂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