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游(82)
从暖阁出来,已经是半个时辰后的事了。
案几上设着的膳食又换了一遍,沈京洲披着鹤氅,缓步走出暖阁。
余光瞥见氅衣上的仙鹤,沈京洲眸光一顿。
“白日殿下的氅衣呢?”
多福垂手,毕恭毕敬:“奴才让人送去浣衣局了,陛下若是想……”
“烧了罢。”沈京洲淡声。
氅衣上沾染着血印子,只怕虞幼宁也不会想要。
多福低声应了声“是”。
……
青石甬路,纪老将军腆着一张老脸,为纪澄求情。
多福提着羊角灯罩,亲自送纪老将军出宫。
沈京洲性情阴沉不定,纪老将军摸不清他心中所想,始终提心吊胆。
又想起纪澄血肉模糊的一只手,心中百感交加。
“孽子,真是孽子啊。”
纪老将军长叹一声,想他立下赫赫战功,不想却因为纪澄一事得罪沈京洲。
纪老将军懊悔不已,“早知如此,我就该早早将他丢在西北大营,别的不敢指望,只求他莫要给我惹事生非就好。”
纪老将军一路走,一路叹气。
银辉洒落在脚边,如山中冷雪。
多福低声笑道:“将军是功臣,陛下定不会亏待的。”
他从袖中掏出一盒药膏,亲自递给纪老将军,暗示道,“这药止血止疼的效果极好,想来小公子应是用得上的。”
纪老将军迭声谢恩,回首望向灯火通明的行宫。
斟酌片刻,纪老将军低声道:“公公放心,日后、日后我定不会让纪澄踏入京城半步。”
多福笑而不语,侧身让纪老将军先行。
日出日落。
宫里新鲜事众多,纪澄的离开犹如碎石坠湖,只惊起一点点涟漪,遂消失不见。
宫人手提漆木攒盒,步履匆匆穿过乌木长廊。
多福伸手接过,皱眉:“这是什么,陛下从来不吃这些糕点的。”
宫人满脸堆笑:“这奴才怎会不知,只是这是殿下千叮咛万嘱咐送来的,奴才哪有胆子敢不收。”
多福嗤笑一声:“油嘴滑舌,滚罢。”
他挽起毡帘,躬身步入殿中,双手捧着将攒盒搁到沈京洲案前。
多福笑言:“陛下,这是殿下命人送来的。”
沈京洲从堆积如山的奏折中扬起眼皮,黑眸动了一动。
手中的奏折丢到一旁,攒盒掀开,却是四枚奇形怪状的糕点。
大小不一,似是为了掩盖糕点的残缺不全,上面还零零落落洒了细碎的金箔。
沈京洲尝了一口,只觉味道实在奇怪。
多福侍立在一旁,察言观色。
他小心翼翼觑着沈京洲的脸色,陪着笑脸道。
“殿下终究是念着陛下的,这不,刚学会做了糕点,就巴巴让人送了过来。奴才听说,殿下还不肯假手于人。”
倘若是虞幼宁第一回做的糕点,味道奇怪也是常事。
沈京洲面不改色吃光余下的糕点。
将近掌灯时分,暖阁各处点灯,亮如白昼。
虞幼宁半倚在贵妃榻上,她盯着烛光,口中念念有词。
也不知道那鹿血糕……沈京洲吃上没有?
这病难于启齿,虞幼宁心思细腻,为沈京洲打掩护。
借着想吃鹿肉的由头,虞幼宁让人给自己送来鹿肉鹿血。
担心只有鹿血过于惹眼,虞幼宁又将鹿血同别的药材混在一处。
一人躺着难免胡思乱想,虞幼宁从枕下翻出珍藏已久的话本。
一面看,一面偷偷笑。
不多时,又将话本合上,对着烛光深深吸一口气。
虞幼宁耳尖泛着绯色,心口起伏不定。
竟然、竟然还能这样?
脸红耳赤。
凡人果然比鬼还不要脸,竟然连这都敢写出来。
简直是……恬不知耻厚颜无耻寡廉鲜耻。
虞幼宁再次翻开话本,一字不落逐字逐句阅过。
耳尖灼热滚烫,连耳边坠着的景泰蓝红珊瑚耳坠还要逊色三分。
虞幼宁双手握住脸。
末了,掌心上移,只敢透过指缝去看膝上的话本。
虞幼宁悄悄在心中数数。
一、二、三、四……七。
七次,居然是整整七次!
而且这才过去了三个时辰。
虞幼宁脑中乱哄哄,犹如浆糊。
难以置信,做贼心虚,虞幼宁颤巍巍伸出一根手指,将话本往前翻了一翻。
不甘心又数了一遍。
还是七次。
天吶天吶天吶。
虞幼宁往后仰去,她随手扯过榻上的锦衾,蒙在脸上。
榻边的话本也顺势被她拽入锦衾中。
凡人、凡人都这样厉害的吗?
虞幼宁面色通红,忽的又开始懊悔。
那个糕点,她会不会送少了?
只有四枚糕点,也不知道药效会不会太小。
虞幼宁愁眉苦脸,双手捏拳砸向榻上:“早知如此,我该给沈京洲……”
蒙在脸上的锦衾忽然被人扯下,虞幼宁猝不及防和沈京洲迎面对上。
她目光呆呆。
犹疑一瞬,虞幼宁忽的想起自己还未藏好的话本。
心口骤然一紧。
她不动声色往旁挪了一挪,支吾着开口:“陛下、陛下怎么这个时辰过来了?”
沈京洲扬眉:“……我不能来?”
虞幼宁疯狂摇头:“自然是可以的。”
怕沈京洲发现锦衾下藏着的话本,虞幼宁眼珠子转动,不甚熟稔换了话题。
“我送的糕点,陛下吃了吗?”
“嗯。”
“陛下觉得……如何?”
虞幼宁问得小心翼翼,眼珠半点也不曾从沈京洲脸上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