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游(92)
地上那人浑身脏污,血肉模糊。
沈京洲一身玄色鹤氅, 高立在木梯上,居高临下望着地上蜷缩成一团的人影。
男子血流一地, 口中却还在骂骂咧咧。
“沈京洲,你有能耐就杀了我!你这个乱臣贼子!你根本就不是沈家人!”
“你不过是我们沈家的一条狗,真当自己穿上龙袍就是真龙天子了?当初若不是我们沈家,你能有今日?”
男子口不择言,出言不逊,咒骂声在船舱回荡。
在宫里待久了,多福早就学会察言观色,只当自己是瞎子聋子,听不见地上畜生的乱吠。
他垂手侍立在一侧,不敢有半点怠慢:“陛下,这地脏污,莫再往前走了,仔细脏了您的脚。”
沈京洲不语,眉眼笼着冷漠清冽。指尖轻抬,示意众人退下。
多福欲言又止:“陛下,这人心怀不轨,若是他再对陛下不利……”
沈京洲轻哂,不以为然。
船舱逼仄狭小,处处涌着恶心刺鼻的血腥气。
男子刺杀沈京洲不成,如丧家之犬躺在地上,有气无力。
“故人相见,你就这般待我?好歹我父亲也是你的救命恩人。”
沈京洲面不改色。
寒暄不成,男子冷笑连连:“我知道那东西在何处。”
他吐出口中的血水,乌发覆面下的一双眼睛蒙着猩红血丝。
“你当初去冷宫,也是为了那东西罢?”
男子强忍着心中剧痛,连笑两声,“听说陛下当初翻遍冷宫,最后还将六公主带了回去,还是没找着……”
膝盖处忽的落下一枚袖箭。
沈京洲长身鹤立,秋风拂起他松垮的长袍,他脸色淡淡,漠视地上痛不欲生的男子。
淋漓鲜血从男子膝上缓慢渗出,他抱着膝盖,一张脸白了又白。
“沈京洲,你以为你是谁?我若死了,你一辈子也不会知晓那东西的下落!”
“我听说你好像要立那位六公主为后,你不会以为那东西是在她那里罢?”
男子唇角勾起几分嘲讽,“一个傻子罢了,除了我,这天底下不会有人……”
话犹未了,男子身前不知何时落下一柄匕首,刀柄上的宝石在夜色中闪着荧荧光亮。
正中男子心口。
他难以置信望着从身前汩汩冒出的鲜血。
他想不通,先前自己骂了沈京洲半刻钟,沈京洲连眼皮都不曾动一下。
如今只不过骂了虞幼宁一声“傻子”……
越来越多的鲜血从心口喷涌而出,男子气若游丝。
“你、你这疯子、忘恩负义的白眼狼,我父亲当初就不该救你……”
“朕听说淮江深处有一条巨鳄,约莫三丈长。”
沈京洲面无表情,他唇角轻轻勾起,漫不经心道。
“送沈公子过去。”
男子如临大敌,如见了鬼一样惶恐:“你不可以……是我父亲救了你,沈京洲,我是你的兄长,你不可以……”
暗卫从阴影中跃出,将人往外拽去。
男子的声音渐行渐远,地上只剩两道残留的血印。
宫人俯身进来,眼观鼻鼻观心,很快将舱房洒扫干净,又点上熏香。
血腥气渐淡。
沈京洲一手负在身后,嗓音透着慵懒贵气。
“殿下还没看够?”
秋雨淋湿的檐角下,一人裹着狐裘,战战兢兢从角落走出。
虞幼宁转首回望男子离去的方向,心中翻涌过无数疑虑。
千言万语涌到唇边,最后只剩一句:“他骂我是傻子!”
即使是胆小鬼,也知晓“傻子”两字并非什么好字。
沈京洲一怔:“殿下偷听了半日,就只听到这个?”
“不、不止。”
虞幼宁实话实说,她抬眼,黑眸凝视沈京洲的眉眼。
适才那男子满身血污腌脏,虞幼宁大着胆子匆忙瞥视一眼,只觉那男子同沈京洲相去甚远,连沈京洲半根手指头也比不上。
蛾眉皱起,虞幼宁疑惑道:“那个人,是陛下的兄长吗?”
她并未见过沈京洲的家人,还以为沈京洲和自己一样,孑然一身。
沈京洲淡声:“不是。”
他嗓音平静,同男子刚刚的撕心裂肺大相径庭。
虞幼宁眨动眼皮:“他刚刚说陛下不姓沈,这事……是真的吗?”
虞幼宁早不是先前怯懦怕事的胆小鬼,竟连这种话也敢当面问沈京洲。
沈京洲扬眉,坦然应下:“是。”
以前年岁小,不知为何沈父总是偏爱兄长。后来他才知晓,原来从始至终,他都不是沈家人。
他不过是沈父报仇雪恨的一把利刃。再后来,亦是沈京洲,亲自将利刃刺向沈父。
他从来都不是善人。
虞幼宁踟蹰:“那陛下的家人呢?”
沈京洲从容不迫:“不知。”
乱世的一个弃婴罢了,身世自然无足轻重,无从追究。
虞幼宁亦步亦趋跟在沈京洲身侧,她抱住沈京洲的臂膀,与他共用一伞。
“没事的,日后待我们成了亲,陛下就不会是孤家寡人了。”
她也不会再是孤魂野鬼,而是有家人的胆小鬼啦。
沈京洲剎住脚步,转首侧目:“虞幼宁,你是不是忘了还有一事?”
虞幼宁茫然:“……什么?”
沈京洲黑眸晦暗深沉,久久凝望着虞幼宁。
少顷,他唇角溢出一声笑:“罢了。”
言毕,沈京洲转身步入夜色。
虞幼宁忽的伸手攥住沈京洲,齿如银贝,虞幼宁咬着红唇。
“他说的东西,我并未在冷宫见过。”
虞幼宁迟疑不决,颤巍巍抬起眼眸,“陛下应当不是为了那东西同我成亲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