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春期(66)
引路灯不能灭。
尤思嘉站在院子里,看着屋内桌板下的那点烛火摇摇晃晃。
她去找杨暄,但是杨暄已经忙得不见踪影。男人们商量场地,女人们在忙活讨论明天的丧服活计。只有门旁夹了一道白条纸,寒风中抖动着,告示着这家有丧。
杨暄像是不停歇的陀螺,只有转起来,才能抑制自己去面对一些事实。
他一宿不闭眼,晨雾升起来的时候骑着摩托去姥姥娘家,对剩下不多的亲戚报丧,俯身在硬土上磕头;他去供销社买了一箱又一箱的烟酒,摆在屋内,供围过来帮忙的长辈安排丧葬,烟灰和烟头都堆在地上;他戴上孝子帽,扎了白腰带,挨家挨户去撒帖;他踩在高板凳上喊路,整个人面向西南方向,嗓子像塞进了棉花,哽咽了几瞬,才喊出声:“姥姥,天堂大路去!”
连喊完三声,像是力气都被抽尽了,杨暄直直跪在了地上。
身后披麻戴孝的人群乌泱泱哭丧了起来,但杨暄一滴泪也流不出。
尤思嘉看门前路上支起了大棚,红漆桌子、高脚凳子都一一被抬了进去,张张桌面覆上塑料薄布,做饭的老厨师开始支起大锅炒菜,人群逐渐鱼贯而入。
悼念三天,街坊邻里纷纷过去吃席喝豆腐汤,其间耳边传来不停歇的乐队,夹杂着唢呐响、锣鼓敲。
尤志坚去随了礼,带着尤思嘉和弟弟妹妹入座吃席。棚内人声喧嚣,桌椅挨着桌椅,后背挨着后背,杯子、烟酒、瓜子和糖,刚端上来就被抢夺一空。
尤思嘉拿着一个干净的小碗,费了好大劲从一桌小孩和老人的筷子下抢出一碗菜,然后起身夺了一个馒头盖在上面,猫着腰出去了。
家里有奔丧的人进进出出,杨暄跪在草席子上滴水未沾。
尤思嘉等一拨跪下磕头的人离开后,这才捧着小碗蹲到杨暄旁边。他的嘴唇干裂起皮,面色苍白,瞳仁是冷黑的,看到是她,眼皮才眨动了两下。
杨暄脖子后面的伤口已经快结痂,帽檐下的额头包着纱布,因为磕头已经变得脏兮兮,他接过碗和筷子,躲进里屋草草吃了几口,尤思嘉又接了杯水递给他,看他一口气喝完后,一声不吭地又跪了回去。
丧事办得匆忙,第三天上午就要火化,其间陆新民来了一趟。
他似乎也没料到事情发展成这样的结果,这与他的初衷相离甚远。陆新民沉重叹了口气:“不该逼你。”
杨暄仍旧跪在草席上,好像听不见他说话。
陆新民看到角落里的杨暄姥爷挣扎着要起来,露出鬣狗一样的眼神。他只好离开,走之前留下话给杨暄:“你可以随时来找我。”
从始至终杨暄无动于衷。
火化的人群回来,杨暄起身去接,黑色的木匣子上盖了一层红绸布,他听着周围人或虚或实的哭声,仍旧觉得不真切。
上坟前,猪头、鱼和鸡作为祭物,全部陈列在案板上,案板又被架出来放在大街上。
炮声轰隆隆响在耳边,杨暄在人群里跪下,三叩九拜行礼,最后摔盆,敲锣打鼓声震天,他抱着骨灰盒,在披麻戴孝的哭丧人群的簇拥下,去完成最后的上坟仪式。
杨暄这几天没合眼,葬礼一结束,立刻躺回床上闭了眼。
李满买了饭来看他,话里带着担忧:“他得睡了快两天?”
尤思嘉点点头。
“你去探探他的气。”
她照做,刚把手伸到杨暄面上,对方突然一把握住她的手腕。
尤思嘉一愣,下一秒就看见杨暄掀起眼皮,头在枕头上微微偏了一下,正看她。
他眼睛里似乎还有雾气,眨了眨,瞬间消散了。
“发丧如抄家,”尤志坚在炉子旁边吸烟,想起前两天的葬礼,突然发表评论说道,“就醉犯头那个为人,村里趁发丧想暗地里使坏的人可不少。谁来就给谁烟,使唤谁就给谁瓶酒,弄不好最后还落一屁股账,也就看杨暄那小子一个人可怜,最后落了个平账,没赚也没赔。”
尤思嘉在一旁听着,默不作声。
“你开学初三?”尤志坚突然问她。
尤思嘉点头。
“哼,好好学,”他一反常态地说,“上个副榜去一中也没事,多交几万块钱呗,说不定家里也能出个大学生。”
尤思嘉吃惊地看着他。
“你这是什么眼神?”
尤志坚不乐意了,从兜里往外掏了几张纸币,扔到尤思嘉怀里:“还因为狗离家出走,瞧你出息的!拿钱,再买!”
“你妈还要给我离婚,”尤志坚把烟头往地上一扔,抬脚碾灭,“现在离。她亏不死,玩这个不就是这样,先亏再赚,等我再赚几笔收手,到时候去镇上开个炒鸡店……”
事出反常必有妖,但尤思嘉不怎么关心尤志坚的宏图伟业,她只觉得杨暄愈发沉默冷静。
他还是照常去修车看店,晚上回来,甚至还在书桌前翻起了课本。
连李满都觉得他正常到有点不正常了。
有一天休息的时候,尤思嘉去斜对门找杨暄,见他的房间乱糟糟的,很多东西被翻了出来,杨暄站在中间,拿着一张挂历瞧了很久。
他突然喊她:“思嘉。”
“嗯?”
“你觉得人有灵魂吗?”
尤思嘉点点头。
从很多无意识的仪式能窥见这一点,丧葬的仪式是为了引导魂魄的归来,教堂的存在也是为了灵魂的安息。杨暄开始用各种各样的理由去怨恨陆新民,他的征地摧毁了建筑,而姥姥也很久不去教堂,他甚至不知道姥姥的归宿是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