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之所向(7)
程佑君装模作样地打开手提电脑:“和我妈吵架了,没事儿。”
冯梓立便知道这铁定是有事儿,还不小。
程佑君这二百四十孝的儿子,明明从来不跟他妈生气。
“不是说回去分享好消息的么,怎么分享了一肚子气回来?”
程佑君脑子里还团着一团浆糊,电脑开机密码都输错了几次:“……谁知道,今天出门没看黄历吧。”
冯梓立无奈,知道他这是不打算坦诚了,很快放弃了为心理医生开导一回的想法,打算洗洗睡了。
冯梓立在这一通乱七八糟的插科打诨后,很快取东西进了浴室。
程佑君的电脑屏幕终于亮起。半晌,他才想起来自己开电脑只是为装模作样。
他自嘲一笑,然后打开浏览器,在搜索引擎里输入了四个字——“云利集团”。
十分钟后,他又面无表情地关掉了网页。
程佑君不是个容易炸毛的人,除了还不大懂事的少年时代,其他时候,即使出再大的事,他也能做到在杜玉秋面前隐忍出一片万事太平。
这次他的怒意,看似是面对这位便宜父亲,实则是冲着母亲而去的。
为什么她会认为把自己扔到一个陌生人面前叫声“爸”能带来安慰?
他觉得自己可以温柔地待很多人,比如患者、朋友、陌生人。甚至如果是这位便宜父亲需要心理治疗心理咨询,他也可以很温柔专业地面对。
但他不屑父子的身份。
他是觉得继承他的皇位是无上荣耀?可惜帝制已经灭了,大清早就没了。
别人或许可以说一句:那是你爸啊,你何必呢?
可母亲为何也会这样认为?她明明才是那个男人不负责任最深的受害者。
想着,他叹了口气,从抽屉里掏出了手机。
果不其然,未接来电数量直逼二十。
程佑君的心口一滞,烦躁地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
她这个样子,或许是因为拉扯自己过了那么多年的穷苦日子,穷得怕了吧。
是的,他即便上了国内最优秀的大学,即便二十六了,依旧没能改善一点母亲的生活。
大一的时候,杜玉秋因为他放弃了最为火爆的金融专业耿耿于怀,她觉得金融业出来才好赚钱买房子。于是他愧疚了整整三年,就是因为选择专业的时候,没有选择那个更能“成家立业”的。
大四前的那个暑假,他机缘巧合救下了穆家小姐,穆家人给了他不少帮助,也给了他一口喘息的机会。所以在选择是否读研的时候,他又有了纠结的余地。
最终选择继续学业,他心中怀了多少愧疚之心也许只有自己知晓。他怕自己这样的决定会不会又不如母亲的意了。
杜玉秋当时没说什么。可她越是一句话不说,自己越是愧疚心泛滥。
他没有休假日地兼职,极尽所能赚钱,想要向母亲证明并不是按照她的路走,才能让生活过得体面。
可在临州这座都市里,这样的兼职所得于生活终究只是杯水车薪。
他不敢生病,一生病就是堆积的学业与错过的生活费。他日日觉得亏钱母亲,那样的愧疚几乎要压垮他。
贫穷永远都是座跨不过去的大山,横亘在现实和梦想之间。
他觉得自己无能又无门,报答不了二十多年的养育之恩。
是,母亲从来都是为他好。
这答案他想得明白,却不想理解。他不想理解,却又必须顾及母亲所思所想。
其实摔门离开的时候他就有些后悔,他觉得自己不该冲动地朝母亲发脾气。
杜玉秋其实并不算个多么强大的人,却也供他吃穿读书到那么大。她一直企盼儿子可以出人头地,过上富裕舒适的日子。这么些年,她也真的做到了“我是为了你活着。”
作为儿子,他哪里能真的不顾她?
程佑君这样想着一会儿替自己说话,一会儿又替母亲说话,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梦境里往事袭来,与现实交织在一起,混杂成了一幅灰色的画卷。
那男人出现了。
杜玉秋的脸色瞬间变了,不再温和甚至不再严厉,只有可怕。她张牙舞爪地掐着自己的脖子,逼着自己喊他爸爸。
男人举着尖刀抵着他的脖子,非要他要他去参加一个商业宣讲会。
他站在台上看着底下黑压压的一片人,冷汗涔涔。
他不知道宣讲会的主题,也不知道那尖刀何事就会刺入他的脖子。什么都没准备,说话支支吾吾的,几句套话说出口,与会之人连连摇头,连他自己都觉得糟糕无比,那个带着面具的男人更是不由分说踹了他一脚。
明明踹在他的左腿上,他却觉得自己的左手生疼,疼得冷汗直冒,似乎是又骨折了。
他转过头想要向杜玉秋求助,可杜玉秋的双眼灼灼望着她,要他听话,乖乖听安排,好好做好这完美傀儡。
他便只能继续跟着男人去各处工厂视察……
他被男人拖来拽去好几日,本以为能喘口气,却他发现自己又被绑在办公桌前,面前摆着一大迭他怎么看都看不懂的文件。
他焦虑地咬着笔杆子,笔杆子却“刷”地弹出了一叶刀片,划伤了他的脸。
刚睡着不过三个小时,程佑君终于被这个梦生生惊醒,后背冒了一身汗。
冯梓立睡得正熟,呼吸规律。
程佑君睡眠质量一直堪称糟糕,夜里入睡就花了很久,此时又被这梦扰得几乎虚脱。
他蹑手蹑脚爬起来,草草冲了个热水澡。
睡意全无,冲完澡便靠坐在床上,盯着眼前一片灰黑坐到凌晨,脑子里反反复复是过去杜玉秋的辛苦。人生就是这样诡吊,当年那个数次想要放弃学业去打工赚钱的少年,如今竟有机会成为一个上市企业的继承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