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子之剑(168)
“你将青女带走了。”宁和说。
“是。”咸洪像抱着一壶酒那样抱着椰子歪坐在地上。他老了,又疲惫,须发斑白。
咸洪说,他鬼使神差地把青女从舟里抱了出来,带着她一路去往码头。他将她用绸缎裹着,怕人追来,急急上了一艘货船。当船行到海中时,他看见了一条大鱼。那鱼比他们的船更大,总是翻倒着游动,向着水面露出雪白的肚皮。
船上有一位老水手说,他们的船里带了不该带的东西。于是船长下令搜查,他们发现了青女,将咸洪和青女一起从船上扔了下去。
“他们打了我一顿,我下水前就昏了过去。”咸洪说,双手抖索了两下,“我记得我看到了大鱼,一条……蓝色的鱼,我曾以为那是梦。”
他说当他醒过来时,人已在岸边,青女躺在不远处,睁着眼睛不说话。
“青女从不说话,她不懂得语言。即使我尝试教导她,她也不愿意开口。”咸洪说,“有时相比人,我会觉得她更像是一条鱼。我带着她在岸上生活,这一待就是十多年。”
在咸洪断断续续的讲述之中,他最初是想要依靠打渔为生,可他从前也不是渔民,身体也并不强壮,带着青女,日子过得颇为艰难。后来他遇见了一个卖货的货郎,货郎见咸洪能说大赵话,甚至能写会算,便邀请他跟自己一块儿干。
再后来,他娶了那货郎的女儿,搬到了他们村中去住。只是那里的村民们并不接受青女。最年老的姆妈说:“这个女人不和人说话,只和鱼说话,她会招来灾祸,会招来海下的阴影。”
但咸洪不愿意放弃,他最终将青女安置在村后的岩山上,在那里给她起了一间草屋。
咸洪说:“我和贡索常去陪伴她。但当我……越来越忙碌,贡索就去得更多些。有时候我们都不去。”
“村里的人不让青女靠近海,她只能站在岩山上望着海面。贡索对我说,她有时候顺着青女的目光看,会在海面上看见一条很大的鱼。她说当那条鱼出现的时候,青女会在岩山上跳舞。”
“后来……就在那一日,就在你来的那一日。”咸洪的手又微微地抖动起来,“他们告诉我海水在上涨,涨到了岩山下边。我赶过去,看见青女立在岩山上跳舞。我喊她的名字,她回过头看我,她说话了。十多年过去,她不长大、不变老、不说话、也不会笑。只有那一天,她笑了,并且对我说了话,说‘他不愿意再等,我要走了’。”
“我看见她从那座岩山上跳了下去,跳进了海里。我冲过去,看见那条鱼仰面躺在海上。我看见它的白肚皮上长出了一张脸,那是青女的脸。”
“我感觉到那条鱼恨我,恨这片陆地,恨我们隔开了青女,让它不能得到她。”
“这就是青女的故事,和我的故事。”咸洪说。
第098章 第九十八章
第九十八章
月临照海, 涛声粼粼。宁和一人在岩山上练剑。
咸洪早已走了。除了讲故事,他来这一趟,还为了问一问宁和是否还要往鱼乌去。
他欠了欠身, 很恭敬地:“先前说好, 替您寻一辆往那东岛码头的车。如今车已寻出来收拾好, 不知……”
宁和摇头拒绝了:“多谢,只是我如今尚不知何时离去, 车就不必了。”
这是实话。从宁皎说他要“习水”日起,宁和已经好几日没见着自己这学生。只听见他在海边弄出动静,远远看过几眼,还不知要习到何时去。
宁和想着,微微叹气,又莞尔。
一套剑招才刚耍过三式,就忽听远处水波振荡,宁和回身望去,只见白浪劈波,中间一道黑光分水而至,倏忽近前, 落地化作黑袍男子,正是宁皎。
“老师。”
阿皎向来言出必行, 说习水, 就一刻也不出来地在海里泡了这好几日。如今忽然过来, 宁和就问:“你这水,可是习会了?”
宁皎颔首。他显得有些高兴,说了句:“没有多难。”
宁和如今不说归心似箭, 也真是心头记挂着想回大赵。
她便说:“若是如此,咱们便要启程了。”
宁皎点头:“今夜便可动身。”
歇了许多日了, 修士并不惧星夜而行,宁和本想着子时夜半上门告别有些不妥,再一想,又何必非得别上一别?于是在脚下岩面刻下“再会”二字,便同阿皎一道,朝东岛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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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的如此多人。”宁和立在树下,远远望着码头方向,目露疑惑。
不曾想,这和息岛居然上还有这许多人。
先前人面鱼弄水,东岛自然也未能幸免。此处大约原有一座码头,如今只剩废墟残垣。
不远处近岸的深港边,有一座一丈来长的石台,石台边停泊着几艘大船。
这里到处是人,不仅石台上、沙滩上、海岸边的乱石滩,就连更远处的树林里都塞满了人。牲畜的叫声、喝骂声,熙熙攘攘,简直像是什么集市一般。
宁和瞧了瞧,要想上船,大约得上那石台。她对宁皎说:“我们上去。”
法衣等闲也是绸布为底,宁和二人发饰身上更是整洁干净,气质不似常人,这里挤着的大多是些渔民,许多上衣鞋子也没有,瞧见他二人过来,都慌忙地避让开去。
宁和行上石台,寻了一艘船走近。船舷上攀着几个年轻的小子,穿着短衫,彼此说说笑笑。旁边围着些衣衫褴褛的渔民,赔着笑跟他们搭话,那几个小子不怎么爱理睬。
随即有个黄头发的瘦高个,他坐得高,一抬头瞧见了人群后的宁和二人,眼睛一亮,纵身从船上跳下来:“客人,是不是坐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