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风吹拂的港湾[港](220)
盛嘉宜便叫司机在尖沙咀附近停了车,自己沿着熟悉的道路,缓缓独行。
如今的香江夜晚,倒是安全得不再需要保镖跟随。
她去看了城寨的遗址,那些诡形怪状的房屋全都被拆除后,原址成了公园,自己的家竟然能成为“遗址”,供人参观游览,盛嘉宜心中不免升起一丝奇异的感觉。
她不知道走了多久,或许足足一个多小时,沿龙津道往南,直到红磡,在那狭长的海滨一侧前行,直到码头,她终于停了下来。
那是天星码头,乘坐绿色的邮轮,能以最便宜迅速的方式到达对面的中环。
海边空无一人,她在步道往前望去,今夜灯火迟迟未曾熄灭,辉煌的彼岸,大概正在举行交接仪式。
盛嘉宜看了一眼手表,二十三时四十五分。
风吹得头发遮住眼睛,她弯下腰,去看月光下波光粼粼的海水。
月亮总是不会变的,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这么多年,这月光依然如锻了的银一样,流淌着霜华。
同样是这样的夜晚,她第一次离开城寨。
那天她带着那个好看的过分的男孩,从老人街生了锈的屋顶爬过去,铁片钩破了些衣角,他应该第一次如此狼狈,有些不快,但到底没有说什么,沉默着跟着她,走过泥泞的小路,穿过几乎不能算路的街巷。
到距离外头一丈之地的地方,盛嘉宜开口了,她说:“你可以走了。”
她仰头与他对视。
她一直知道自己有一双令人见之难忘的眼睛,并不惊讶于对方在月光下看清她一刹那的怔愣。
“你一定要去港口,对不对,你知道怎么走吗?”盛嘉宜问。
他一呆,摇了摇头。
盛嘉宜便叹了一口气。
她还是个孩子,叹气的时候,有些滑稽。
“其实我也不知道,但是哥哥告诉过我怎么走。”盛嘉宜说,“我说一遍,你能记住吗?”
他点点头,又摇摇头。
鬼使神差地,他说:“我带你走吧。”
这还是盛嘉宜第一次听到他说话,声音清朗,如棋子落到棋盘,清脆动听。
盛嘉宜以为他是记不住方向,想了想:“那好吧。”
她还从来没出过城寨呢。
后来传来些许声响,盛嘉宜连忙拉起他的手,催促他:“快走吧。”
他们两个跑了起来。
风从耳边呼啸而过。
五光十色的霓虹灯、拥挤的车流、逼仄的楼宇,那些最令人厌恶的生活的气息,在盛嘉宜看来,是前所未有的稀奇,她常常听外头进来的人说城寨里离奇,外头却好像更加诡怪,简直像是来到了另外一个世界。
红色的的士鸣笛闯过路口,吓得盛嘉宜一愣,男孩把她一把拽到身后。
她老老实实不再乱看了,静静等着眼前红色的指示牌变绿。
原来这就是红绿灯。
原来楼可以高到她仰头也望不到头。
原来没有遮蔽的夜空是这样的。
原来他们说的维多利亚港,真的即便在夜里也亮如白昼。
浪潮拂过堤岸,潮湿的海腥味扑鼻而来,盛嘉宜看到绿色的邮轮缓缓靠岸。
汽笛长鸣,盛嘉宜掏出自己攒了两年攒下来的五元钱,塞给了他。
她自己却没有动。
这是她头一次生出那样浓厚的,不舍得情绪。
她不想回到城寨,她想离开那里,到对面去,到灯光最亮的地方去。
对方似乎是看出了她的踌躇。
“你跟我一起走吧。”他轻声道,“我家里很有钱,你帮了我,我父亲和母亲会给你很多钱,让你读书,上学,不要再回到那个地方了。”
在天后庙里被关了半天,又在城寨里穿行许久,已经成了他十多年人生中最能被称为梦魇的记忆。
盛嘉宜一愣,呆呆地看着他。
她不能这样走,她还有妈妈,妈妈说了,不能随便要别人的钱,妈妈还说,外面的世界很危险,她不能出去,哪怕跑出去,也一定要记得回家,因为她和别的孩子不一样。
她不像他们,也不像那些被称为红毛鬼的小孩。
航船即将离港。
“走啊。”他焦急地伸出手。
盛嘉宜看着他的手指,修长、干净,记忆里还留有他们拉手时潮湿的汗意。
她忽然退后一步,注视着他,摇了摇头。
“起锚了。”船员喊道,“小孩,没买票站开。”
套在轮盘上的绳索飞速收回船上,波涛翻滚着,拍打在石壁上,卷起白色的浪花,将那港湾里银色的月华搅动得粉碎。
“你叫什么名字。”他大声问。
盛嘉宜再一次摇了摇头。
“你不跟我走没有关系,我会记得你,我会回来找你的。”他指了指她的眼睛,又指了指自己的眼睛,“但是你不要忘了我。”
可是如何才能不忘记他呢。
中环有一条半山扶梯,全长八百米,也是世界上最长的室外电梯,阿May每天从扶梯经过,要遇到成千上万个人,每一个都是她最熟悉的陌生人。
香江那样大,启德机场昼夜轰鸣,港湾两岸轮渡来来回回,人潮汹涌,匆匆一见,除了能记住那一刻的记忆,又还能留下什么?他们都还年少,岁月倾覆,容颜变化,经此一别,大抵此生都不会再见。
盛嘉宜总是问自己,到底要走多远,才能靠近幸福。
可是盛嘉宜终究是和别人不一样的,她那么不像他,也不像那些被称为红毛鬼的小孩。
她有一双,和别人不一样的眼睛。
盛嘉宜听到脚步声停在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