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野奔(36)
他都快习惯拿手抓东西吃了。
侍者在一旁执壶侍候,往金杯里斟满美酒,桌上推杯换盏,宾主尽欢。黄花梨木屏风外,丝竹不绝。
裴预明面上要回京,实际会走完全相反方向的路。这位宴请他的州官,表面忠心耿耿,实际已经把他的行程派人快马加鞭报告给了韩一成。
裴预捏着酒杯,颇为亲切地和那州官碰杯,说着“体己话”。
对方双手捧杯,毫不推辞地一饮而尽,把杯底倾倒给他看,极尽奉承之意。那张肥胖的脸上堆满笑容,敷了粉,此时被油汗浸的有些泥泞。眼角的皱纹能夹死蚊子,浑浊的眼睛里只能看见虚伪的假笑。
裴预觉得自己也差不多。
他在微笑,在外人看来,这笑容自然是如沐春风,但州官透过那双桃花眼,看不出一点对方内心在想什么。他不知道裴预已经给他安好了罪名,正琢磨挑个好日子把他投进牢狱。
饭桌上其乐融融,一团祥和欢乐,这样口蜜腹剑的场合裴预早就习惯,甚至已经学会从这种虚伪中,体味出些许你来我往的乐趣。
但此时此刻,他却忽然觉得,很没意思。
脸上的笑容像一张厚重假面,戴着严丝合缝,他觉得有些闷。对面人眼里的浑浊他早该无感,此时却久违地感到厌烦。
这念头刚一冒出来,一张面孔便跳跃在他脑海。没有一丝矫饰的皮肤,俊的野气,碎发下一双浓黑有神的眼睛,直白而坦然地盯着他瞧。
在试图凝望那双眼睛之前,裴预猛地回神。
都怪这州官说话太无聊,害的他走神。对方还在滔滔不绝,裴预听了一耳朵,原来是在拍他的马屁。
说他家世显赫,身份高贵,深得圣心,主持朝政这些年,修建宫殿、击退北狄、平定叛乱、治理水患,这哪一件都是值得青史留名的功绩。现下又力促圣上御驾亲征高句丽,想必千秋万代之后名相之列,必然有您的大名。
裴预差点真笑出来。
他垂着眼睛望着手指里的杯子,脸上还是微笑,倾听的样子显得很耐心。
远征一事,这些人就如这州官现在这般,只有赞不绝口,无一人提出不妥。他以为只有韩一成为了扳倒他,故意唱反调。
如今他阴差阳错“死”了一次,许多身后事,却反而借此看得分明。
包括他的远征决策是如何为这些人所诟病。
裴预白玉般的修长手指慢慢转着金杯,觉得很可笑,他过去究竟是偏听到何等程度,才让耳边竟无一句真话?
他脸一沉,“啪”的把杯子摔出去。
与其要这些虚假的吹捧,还不如有人直截了当跟他说他错了,以后少自以为是。
哪怕吵起来,揍他一拳……
思绪甫一飘到这里,裴预猛地回过神来。我在想什么?低头望着手里完好无损的酒杯,他心下大惊,我这不是在犯贱吗?
怎么会想着挨揍啊??
中邪了???
次日,裴预的车队浩浩荡荡出了豆城,往京城出发。
他自己则乔装低调而行,打着江南布商的旗号,一辆马车,一队护卫,轻装南下前往管城。
乌云压城,大雨之中,车马顺着官道疾驰,一路溅起泥点无数。连着几日暴雨,道路已是泥泞不堪,两旁山上树木哗哗作响,时不时掉下来几根折断的树枝。
今晨还是阳光明媚,谁也没想到此时雨会如此大。
裴预放下车帘。
车内挂着的铜香囊被颠的跳个不停,裴预手里的书信也晃得看不清,他索性放回桌上,闭目揉了揉眉心。
若不是赶时间,他定然不会选在这种天气赶路。
“主人,情况不大妙。”车外侍卫道,“这雨越下越大,咱们路两边又都是山,再走下去恐怕危险。”
于是一行人停下来,准备掉头往回走,这时裴预听见车厢“砰砰”的声音,是山上落下的小石子。
不仅如此,前面路上流出些混着山石沙土的泥浆。
众人心中都觉不妙。
“后面路被泥浆堵住了!”侍卫来报,“只能往前冲,看看有没有安全的地方避一避。”
这时从两旁飞下的石块越来越大,有一块直直飞进马车车窗,裴预只听得“砰”的一声巨响,再抬头,车帘已被扯个粉碎,面前乌木桌子都砸塌了。
所幸他坐在角落,没被伤到。
捡起那石头一看,足有小臂那么长。
侍卫连忙扯了块藤盾挡住光秃秃的车窗,拉着马车,停到一块巨大的岩石下,暂时躲避飞石。
还未停稳,就听忽然一阵轰鸣声,仿佛千军万马沿坡而下。裴预右眼皮重重一跳,心知完了,果然下一刻就听到有侍卫大吼:“走山了!快跑!”
裴预一脚踹开车门,跳下马车,被众侍卫护着骑上马。
电闪雷鸣中他抬头匆忙一瞥,只见黑压压的天空下,山上一股浓稠的黑色洪流,一路裹挟泥土树木,极速而下。
第22劫孽缘
裴预睁开眼。
眼前是一片微明的天空,一片树荫,上头传来鸟鸣。眼皮上有些刺挠,他缓缓晃了晃头,感觉到一些沙土从脸上滑落。
意识回归,身体的感觉也逐渐明朗,浑身酸痛的好像散了架,他这才发觉自己原来是躺着。
躺在一个大土坑里。
昨日的泥石流异常凶险,裴预现在还能回忆起黑压压的天空,泥浆铺天盖地而来,山土、树木在轰鸣声中陷落,他那时才知何为天塌地陷。若不是侍卫拼死护着,恐怕他早已葬身山下。
不过现在的情形,离死也不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