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闻道(184)
他深吸了一口气,随后推门而入。
江锦书偏头侧椅在榻上,余云雁将汤羹收好,施礼告退,见齐珩悄然步入,余云雁一喜,还未开口行礼便被齐珩止住。
余云雁本因江山图一事被白义那儿押着,后来江锦书开口,齐珩便让人放了。
齐珩摆了摆手,余云雁迟疑一霎,随后稍稍屈身退下。
齐珩落座在榻沿,江锦书瞧见他,面上有些惊讶,她笑了笑道:“你不是有朝事吗?”
齐珩笑得显得几分牵强,道:“我有事想与你说。”
他答应过她,如果有不可调解的那一日,他先告诉她。
眼下那信匣就在他袖中的暗袋里。
他不想瞒她。
江锦书笑笑,道:“我也有事想与你说。”
齐珩垂眸道:“那你先说吧。”
他终究还是没有勇气去和她讲这件事,这件事于她来说太过残忍。
江锦书朝他笑了笑,随后牵过他的手掌覆在她的腹间,她温声道:“她在动,你感受到了吗?”
腹中的孩子如心有灵犀般轻轻一动,她腹部的高起处稍稍移动。
那触动,齐珩的掌心可清楚地感知。
那是阿媞在与她的阿耶问好。
“我这些时日也睡不好,总觉着没精神,明之,你是想与我说什么?”江锦书轻声问道。
齐珩身子一僵,片刻失神,他看向江锦书腹部的眼神极为柔和,泪水朦胧了他的目光,他俯身侧耳贴近她的腹部,他想与阿媞再拥有如这般心有灵犀的触碰。
阿媞似明白他心中所想,江锦书的衣裙之下,腹部渐渐有一凸起,那凸起轻轻移动,在齐珩的掌心间徘徊。
他指尖微微颤抖,他双唇翕动,情不自禁地阖上双眼,将泪水渐渐忍下。
他抬眸看着江锦书言笑晏晏的样子,他将来时已准备的话尽数咽了回去。
他根本就说不出口。
他要如何告诉她,她的母亲,东昌公主便是害了所有人的真凶?
他又该如何与她说,他要治她母亲的罪?
何况,他刚刚感受到阿媞的触碰,不出意外,他们会有一个很可爱的女儿,这个女儿会轻轻地唤他们阿耶,阿娘。
他可以带着她去放风筝、折纸鸢、给她和晚晚挽头发。
他们本该是这样的。
齐珩如临深渊,他不敢动,也不敢言语。
他心悸地收回手,起了身,面对江锦书的轻声问询,齐珩没有回答。
他强挤出笑意,道:“我突然想起还有事,我先走了,处理完便来陪你。”
他临阵脱逃般地离开,慌乱地离开此地,妄图在他处寻找一个可喘息之地。
江锦书瞧着他仓皇离去的背影,只觉一头雾水。
齐珩颓丧地走回紫宸殿,刚踏入殿门,他便想被人抽尽力气般,骤然半跪于地,谢晏连忙扶住他。
齐珩摆摆手,低声道:“伯瑾,你让我静一会儿,成吗?”
谢晏欲言又止,踌躇地说道:“明之,我不是要逼你,可你一定要做抉择的,明日,你给我一个答复,可好?”
齐珩双目失神,他没有回答。
谢晏面色凝重,扶稳他便离开了紫宸殿。
齐珩将那信匣中所有物件取出,一样样地于案上摆好。
他是君王,他的职责便该是为民做主。
东昌公主所犯之罪十余项,条条死罪。
监试以权谋私,欺压庶民子弟,江宁郡逼良为娼,买卖人口,偷动赈灾之款。
那些人命,在她眼中如草芥般轻贱。
他如何能不管?
可管了,又能如何?
齐令月是江锦书的生母,他赐死东昌公主,又该如何面对江锦书?
江锦书假使知晓,她会如何去做?
晚晚素来温和,她当真能接受这件事吗?
他们的孩子还有两个月便诞生了,那会是粉雕玉琢的女孩,是他和江锦书的孩子,他还不知阿媞会像他,还是会像晚晚。
他们该会拥有他一直期盼的静好的。
可一旦,他将这信匣公之于天下,他的静好,他的妻儿,将全都随之而去。
他,当真舍得吗?
齐珩走到那炭盆前,瞧着那炽热的火焰,他拿着信匣犹豫片刻,几近欲将手中信匣抛之于火盆中,
信匣毁了,他便装作不知此事,堂而皇之地与江锦书在一起。
那样,他可以与她一起期待阿媞的降临,去迎来他一直期盼的静好。
可当他真要触及那火焰时,灼手之痛又在提醒着他,他是君王,是唯一能为他们做主的人。
一旦,他将这信匣投入火焰中,那些人的唯一希冀也将荡然无存。
他真的能对得起十余年来自己一直遵循的道吗?他对得起那些无辜死去的百姓吗?
这上面的,背后无一没有自己的家人、自己的亲族、自己的静好,他们的安好因为东昌公主的一介私欲便支离破碎,难道她不该受到律法的严惩吗?
齐珩双目微红,眼前盈满泪水,他无力地瘫倒于地,无声地嘶吼,在宣泄他所有的无奈、心酸以及...
犹豫。
齐珩知道,这是难解的题。
他留下信匣,便是抛弃了晚晚和阿媞。
他毁了信匣,便是放弃了那些冤死的百姓,还有为他尽忠的许南。
齐珩只觉心口处狠狠作痛,他抚上那里,那里,如抽丝剥茧般的抽痛。
长安夕阳已然颓尽,乌云渐渐蔽天,凛风起。
待乌云完全笼罩在长安城时,便淅淅沥沥地落下雨来。
立政殿内的女子稍稍抬手,感受雨丝落入掌心的清凉感。